愛情常態|要就愛我,要不就離開我——札維耶.多藍《親愛媽咪》
昨夜看完札維耶.多藍《親愛媽咪》,哭到無法自拔。夜裡醒來,想到男孩的整個身心那樣決絕,就像他對嘴哼唱 Celine Dion 的〈On Ne Change Pas〉,他說,「我們不會改變,只是穿上別人的衣服,就這樣。我們不會改變,我們只是暫時隱藏自己。」想到他嘴角上揚,高速衝向毀滅,我就激動得哭。
清晨,窗外有光。我摸摸自己腫脹的雙眼,立刻起床,披了外套就往田裡去。海岸山脈映在還未插秧的田間水面。天空的白雲也在土邊晃蕩。我蹲坐田中央,低頭看那些和著泥水的雲朵。一片一片,種在荒田。我心想,雲在原來不在的地方,雲就多了一個容身之處。忽然想起《親愛媽咪》和《湯姆在農莊》的最後一幕,他們正在啟程,脫離一個不屬於自己的地方,在即將來到的下一秒容身。就算下一秒,很快就過,很快就破。
無論農莊,還是收容所,都是一個他們本來無意前往、即使前往也不願久留的地方。正是在那裡,以一種被強暴的姿勢待下,他們才開始慢慢迎接那個他們不曾認識的自己被孕生下來。發覺逝去愛人的面目、自身情感的移轉、一直以來的悲歡和感謝……,他們的縱情之中已失去規矩,難以把握自己的逸離和偏失。
正是因為縱情,才有偏失。失去了自己對忠誠的把持,亦即不再受到自負的想像所壓抑和蒙蔽,進入一個新的狀態,將那據守在心上的忠誠瓦解掉,認清那忠誠其實是一種一廂情願的獻身情感。若非軟弱,一個愛著的人不求佔有、不求忠誠。接受那一份雜交的欲望,不再對某一個人忠誠,僅僅從屬於當下,不究責,不心傷,可以轉身就走,帶著輕蔑,高速將自己拋離,無畏粉身碎骨,因為早已,早已粉身碎骨。
他們躍入彼此的深淵,陷對方為孤兒。看一次多藍的電影,我就徹底崩潰一次。久久無法康復。不捨那人心的碎裂這樣無可規避。又或是我根本不願接受,原來愛無法成就我們。只有被棄。
重看多藍的四部電影,看到同樣的段落,仍然顫抖。《聽媽媽的話》裡,母親背過身,兒子憤恨吶喊:「如果今天我死了,妳會怎麼樣?」說完,他轉身離去。母親回頭注視兒子的背影,低聲地說:「那我明天也會死。」《雙面勞倫斯》的昔日戀人坐在酒吧,踏在實地的女人別過頭去,還在空中的另一個女人知道她們再也不會重逢,於是她要留下,留下一個出口讓無力再飛的人能夠轉身離開。《幻想戀愛》的男女終於緊緊纏抱,脫離幻想去出力,而站在一旁真正擁有力量的人,只需轉身,輕輕脫口:要就愛我,要不就離開我。
轉身如此容易,因為面對如此艱難。讓他們活著的,不是別的,就是無盡的勒索。千萬不要,不要和解。他們根本沒有多餘的力氣,停止強烈的情感勒索。寧願繼續摩擦,直到冰冷擦出血光。無意終止勒索,因為他們無法終止相依的盼待。太窒息了,每一次都像最後的最後那樣無法再活。《親愛媽咪》最後,我們聽見〈Born To Die〉,Lana Del Rey 唱著:「我知道你喜歡瘋狂的我。想好你的遺言,這將會是最後的機會了。因為你跟我,是為了死而生。」然而,每一次最後的最後,都像最初的最初那樣,堅貞美麗。
失速的狂飆,是對乖馴的報復,的告別,也是對自己,最後的親吻。別後,無牽無掛,不再虧欠。
【愛情常態】
我不知道愛情如果不是最暴力、最羞恥、最甜蜜的勒索,它還能是什麼?
這些是我在文學、電影、戲劇、舞蹈、繪畫、音樂裡所理解到的愛情常態。
【吳俞萱】
寫詩、影評,策劃影展與讀書會。
著有詩集《交換愛人的肋骨》,電影文集《隨地腐朽──小影迷的99封情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