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常態|抱著我,你就是我的——窮劇場《七種靜默:饕餮》
父親頭低下來,扒飯。母親敞開雙腿。兒子別過頭去。回頭。爬向母親。
挫敗後的移轉,已從食物轉為情感的佔據。不去抗拒,吞食。吞食自己無能抗拒的:挫敗,依附,貪婪。他們的愛如此盛大,愛到對方極其不幸也無所謂。每一口向外的吞食,都在洞開他們的內在欲求。永不饜足,恆常虛無。窮劇場的創團作品改編黃碧雲的小說〈饕餮〉,將一個家庭的父親、母親、兒子相互宰制的吞噬關係,連結對應到社會的核電風暴,就像劇中的母親一再誦唸「一克的鈾 235 裂變可釋放 5.13 乘以 10 的 23 次方兆電子伏能量。」那是能源和電力的轉換關係──以最少的燃料發最多的電──也隱喻了情感和權力的互動形態。
黃碧雲透過文字的斷句和意象的串聯,寫出這個家的空氣如有一種燥烈貪婪的動物氣味,「如果是一隻動物,一定是隻永不饜足的美麗動物,小小的牙,瘦瘦的爪,細細的撕咬著,肉的身體。」而窮劇場則運用視覺裝置和聽覺效果,營造出一股窒息的壓迫氛圍。相比於原班人馬 2009 年在竹圍工作室的演出版本,試圖敞露一發不可收拾的毀滅性悲劇:母親躍上一條長桌,居高臨下帶來張牙舞爪的恫嚇和無可逆轉的制約,父親和兒子處於遭受閹割而無助無奈的受害者境況;今年在牯嶺街小劇場重新製作的演出調性,則將悲劇寫就的成因,推向權力消長過程的複雜曖昧:舞台上一張稜角分明的三角形餐桌,三邊各坐一人,如同他們的情愛糾葛,穩住並鎖緊了三人的依存關係,彼此吞噬,相互折磨。
如果說,第一個版本忠於原著小說,呈現母親無度的需索,扯爛了父親和兒子的全部生活,就像蜘蛛,在一吹即破卻難以瓦解的絲網之中,凌遲父親和兒子,彷彿只有吃掉對方,愛慾的暴食獸才會滿足;那麼,第二個版本的演出,則是突破了黃碧雲小說的人物設定,著力鋪陳他們三人相互誘發牽動,形成一個共犯結構,才能催生出如此詭譎的情感拉扯,如同父親喃喃說的,「真正有問題的,是那些看不見的輻射。」而舞台被細長錯落的透明膠片圈圍,當他們競逐、蜷縮、對峙,膠片映照出他們被割裂的多重身影,具體輻射出他們存在的破碎狀態。
大量的對白,隱含了大量的空白。那些潛在而未清楚說出的尖銳真相,藉由持續沸滾的水聲、失序狂奔的腳步聲、音頻單調的碗筷敲擊聲、拖拉桌子的刺耳磨地聲、嬌嗔酥麻的呻吟喘息……,毫無節制地刮磨我們的心臟,帶來了強烈的身體性暴力。如此反覆,無法止息。不斷迫近,無法抵達。這就是「饕餮」的宿命。就像他們吞食生肉、吞食拳肉,久久無法下嚥;他們時常背對彼此,始終無法走出相互的情感勒索。施虐者就是受虐者,受虐者亦為施虐者。於是他們會說,「抱著我,你就是我的」,因為他們的擁抱,就是他們的陷阱。抱著我,就掉入了我的陷阱,成了我的俘虜。渴望逃離,且又更深地陷落。不斷迫近,無法抵達。形影不離,無法超脫。
【愛情常態】
我不知道愛情如果不是最暴力、最羞恥、最甜蜜的勒索,它還能是什麼?
這些是我在文學、電影、戲劇、舞蹈、繪畫、音樂裡所理解到的愛情常態。
【吳俞萱】
寫詩、影評,策劃影展與讀書會。
著有詩集《交換愛人的肋骨》,電影散文集《隨地腐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