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常態|這世界太光,我們承受不起:《不存在的房間》及其原著小說
媽認為〈格爾尼卡〉是最偉大的傑作,因為它最真實,但事實上裡頭的東西都混在一起,那匹馬在尖叫,露出很多牙齒,因為有根長矛插在牠身上,還有一頭公牛和一個女人抱著一個倒掛著腦袋、渾身軟塌塌的小孩,還有一盞像眼睛的燈,最可怕的是角落裡有一隻腫脹的大腳,我總覺得牠就要踩到我身上了。──愛瑪.唐納修《房間》
這段文字若是一把鑰匙,可以轉開小說《房間》的窄門,也能讓《不存在的房間》幽幽現身。或要追問,這不是一個已然敞開的房間,展示一個清楚的故事?對五歲的小男孩來說,這個房間就是全部的世界。他在這裡出生,在這裡醒來,在這裡遊戲,在這裡入睡。母親的愛,越過有限的空間,為他引來無邊無際的世界。即使母親沒有一刻停止,含淚怒視這一座黑暗的囚牢。直到逃脫,直到進入世界,他們發覺世界的房間過於光亮,也過於光禿,他們承受不起。
就像畢卡索描繪西班牙內戰的畫作〈格爾尼卡〉透過形體的破裂來呈現暴力的恐怖,小說《房間》和它的改編電影《不存在的房間》也藉由某種破碎來突顯真實。小說運用小男孩的第一人稱口吻敘事,每一個字句緊貼他的意識流動和情緒起伏,一座新鮮的世界就從他的所見所感滑溜降生,那思緒跳動的緊湊節奏和解讀現象的純真視角,破碎地折射出一個殘忍不堪的生存境況;電影則以特寫鏡頭來割裂視域的完整物象,開場的系列剪輯如同一塊一塊血肉模糊的殘肢,既是生活的軌跡,也是內心的顯影。
還有,母親和小男孩在房間串起破掉的蛋殼。流動鮮美的生命不再,徒留一串空殼,恍若他們的存在,即使破碎仍舊相連。或許,這座房間多麼惡劣多麼狹小根本不重要,因為家的意義在於親密的連結和情感的溝通,有限的空間無法限制愛和希望的無盡生長。然而,回到世界的懷抱,明明溫暖寬敞,重獲生命的自由和可能,但新家佈滿門窗圍欄等各種框格,隨處都是強硬而冰冷的直線,隔絕了一切連結。
此刻他和母親身處不同樓層不同房間,一扇門之後還有一扇門,一個轉角之後還有另一個轉角,無法輕易穿越,不再輕易抵達彼此。一如男孩發覺,這個世界有許多房間,房間之中還有無數房間……,又像母親告訴男孩的,一面牆的存在,界定了裡面和外面,電影戮力處理房間裡外的生活模式和生命狀態,層次井然地鑿向電影的核心關懷:生命仰賴虛構,穩住現實。
虛構是一種超越現實的力量,譬如男孩藏起母親的壞牙,帶著一小部分的母親逃亡;譬如母親告訴男孩的創生神話,掩蓋了醜惡的強暴事實;譬如母親相信男孩需要她而不需要正常的世界,虛構了兒子的需求;男孩在腦中虛構了一隻狗,同樣創造了一個創生神話。當母親刺破男孩的想像,他立刻崩潰大哭,因為虛構帶來真實的依靠和溫暖。刺破虛構,亦如擊垮生存的平衡,如同媒體的逼問為母親帶來的撕裂。
於此,導演透過「電視」進行了精妙的隱喻。被困的男孩無法經由行動觸探世界,往往透過母親的經驗轉述和電視裡的擬造形象來認識世界,活在一個封閉而又飽滿無缺的狀態之中。起初,電視畫面清晰明朗,慢慢開始出現雜訊,後來幾乎再也辨認不出完整形象。這個視覺意象的轉變過程呼應了母親和男孩的生命遞嬗。受困房間之際,他們虛構生活的力量能讓他們的生活清楚明晰,但當他們走出房間,雜訊逐漸滲透,他們原本的安穩和幸福瞬間崩壞。
這部電影已從裡外的辯證,擴及虛構和真實的辯證。這也能從劇中「逃離房間」的情節設定來看,無論原著小說或其改編電影,都輕易且順暢通過這驚險的一關,代表這並非兩者的著墨重點。兩者細膩刻劃母子在房間之中建立的生活,但就像小說的最後一個句子:「這地方像個彈坑,曾經發生過一些事,留下了一個洞。然後我們走出門外。」《房間》止於逃離房間,迎來光明的重生;《不存在的房間》聚焦於走出門外的母子在世界進行的逃亡。如果,小說的結尾呈現了現在和過去的割裂,缺乏真實的張力;電影則是鋪衍了真實人性的矛盾和複雜,逼現每一個此刻隱含了過去的陰影,沒有什麼能夠真正過去。
小說意欲呈現意志戰勝一切,而電影的企圖遠遠不只如此。《不存在的房間》不相信意志可以戰勝一切,因為人非得活在社會性的框架中來實踐自己的意志,同時承受現實環境對自身意志的考驗和折磨。人在絕對的時空條件之中能夠絕對且徹底地推進自己的意志,然而,走出小世界之後,時空的條件變得複雜多重而相對,人的單一意志難以完全推動世界的進展,反過來說,一切幾乎都在破壞人的意志。因此,電影否定了小說的論點。被囚禁在房間的母親被收走了所有的可能性,成為一個無望的人。在這樣一無所有的特定條件之下,她透過強烈的虛構和隱忍來交換存活下去的機會。這是意志戰勝暴力和虛無的方式。
她已習慣了絕對,所以離開房間之後,她質問自己的母親怎能在她失蹤後還跟另一個男人過著幸福的生活,彷彿她的受難應為整個世界帶來崩壞,但當她發覺現實仍舊照樣運作,甚至她的父親根本無法接受她被強暴產下的孩子,而一直以來她心繫懷想的那個家也不再復存……,種種現實都在打擊她虛構而來的世界觀。《不存在的房間》否定光明,或是說,光明僅是一瞬,無能照亮更深的黑暗。那黑暗是一種真實,關於人們向著未來,才能看清過往的虛構。那真實的殘酷在於重新審視那個特定時空所能做出的特定抉擇,並非虛構抉擇,而是虛構抉擇的意義。艱難的不是活在黑暗,而是不再虛構光明。
【愛情常態】
我不知道愛情如果不是最暴力、最羞恥、最甜蜜的勒索,它還能是什麼?
這些是我在文學、電影、戲劇、舞蹈、繪畫、音樂裡所理解到的愛情常態。
【吳俞萱】
詩人。著有詩集《交換愛人的肋骨》、電影文集《隨地腐朽──小影迷的99封情書》、攝影詩集《沒有名字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