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名前的梅莉史翠普:《越戰獵鹿人》拍攝現場
編按:本文摘選自即將出版的《梅莉史翠普:永遠的最佳女主角》,為網站閱讀略經調整。當時,梅莉為了陪伴病重的男友約翰・卡佐爾而接拍了《越戰獵鹿人》,飾演琳達一角。這是她第一個參與主要演出的電影作品。
賓州克萊頓鎮的大街上,兩個人影手挽著手走來。男子穿著陸軍特種部隊制服,女子則身著深藍大衣。對身旁走過的鎮上居民來說,他們看起來就像一對在塵土飛揚的大道上散步的快樂情侶。但他們的表情緊張,極少做眼神接觸。當有人停下來問候男子時,女子默默地望向一旁的商店櫥窗,整理頭髮。
「卡!」
梅莉・史翠普把她的手從勞勃・狄尼洛身邊抽出來。這是《越戰獵鹿人》拍攝的第一天,所有事情都亂了次序。兩人的角色麥可和琳達一起走在克萊頓鎮上的場景,來自故事裡越戰過後的第三幕。他們必須要想像那之前發生過的所有事情:兩人在婚宴舞廳裡的調情眼神,暫時性的返家⋯⋯那些他們之後才會拍的東西。
劇組和工作人員走到哪都像巡迴馬戲團,當地報紙記者蜂擁而至拍攝現場,給出像是「明果市民因電影歡欣鼓舞」或是「拍電影帶來錢潮,不帶來污染」這種標題。只有真實世界的克萊頓鎮鎮長洛伊德・法吉(Lloyd Fuge)看來持保留態度。他和斯托本維爾的《快報之星》說:「他們說在這裡拍攝的場景,對我們鎮上沒什麼幫助。」他或許是對的。導演麥可・奇米諾(Michael Cimino)想像中的克萊頓鎮是灰暗之地,招牌蒙塵,鍋爐散發出來的煙讓天空窒息。
劇本設定是在單調沉悶的十一月:獵鹿的季節。但當劇組人員在美國東北的鏽帶(Rust Belt)搭景時,正逢史上最熱的夏天之一。演員和資金一到位,電影工作者們知道他們得快;約翰・卡佐爾身上的倒數計時炸彈,讓等秋天到來這個選項變得更有風險。因此,他們決定摘下樹上的葉子,噴灑藥劑讓草地變黃褐色,還在地上撒枯葉。明果的居民們若曾疑惑為何斯洛伐克同鄉會外的樹木會在六月底變得光禿禿的,也是可以理解。
炎熱的天氣也像在懲罰著演員們。即使在攝氏三十二度的灼燒空氣裡,演員們還是得穿著法蘭絨襯衫與羊毛帽,眼睜睜看著劇組人員穿短袖。每一卡結束後,他們會脫下被汗水浸濕的衣服,換一套乾的。演出酒吧老闆的喬治・德桑薩(George Dzundza)的假鬢角一直從臉上滑下來。梅莉身旁隨時都放著一台吹風機,好確保拍起來的髮型別太難看。
明果的人沒怎麼注意到她——不像勞勃・狄尼洛,只要走到主要街道上就一定會登上斯托本維爾的《快報之星》。梅莉會在拍戲無聊漫長的空檔裡織毛衣,就像她的角色一樣。當她有機會到處走走的時候,她會去鎮上晃晃。在偉斯伯格衣飾店,她買了一條圍巾然後和老闆聊了聊天。店主很開心能和一個電影演員談話,但並沒有發現她其實在工作,在吸收俄亥俄河旁的生活樣態和步調。
梅莉依然對琳達這個角色有所質疑,而且她也直話直說。當《紐約時報》到鎮上要報導這齣「不是要打擊美國的越戰電影」,她驚人地直接。
「琳達在本質上就是個男人視角下的女性。她非常被動,非常安靜,一直都是個很脆弱的人。她眼眶裡永遠含著淚,但有堅毅的心;付出很多但永遠不會因此沮喪;被所有人打擊,卻永遠不會因此生氣。」
她繼續說道:「換句話說,她真的和我的本性差很多。我基本上算是個鬥士,要演這個角色是有難度的。我很想把她從緊身衣中解放出來,但當然,我甚至不能表現出一點這樣的可能性。我覺得,她日後就是那上百萬個神經質家庭主婦中的一人。但這是部男人的電影,它和琳達的問題無關。我想這故事的觀點,就是她是個可愛的人。」
一個默默無名的女演員演出第一部大製作電影時,就對著《紐約時報》發這樣的牢騷——這已經不只是大膽。
不過,梅莉最關心的不是琳達,而是約翰。在拍攝現場,她仔細照看他,確保他沒有做超出自己能力範圍的事。約翰的虛弱,是顯而易見的。在法蘭絨襯衫之下,放射線治療在他胸膛上留下一個小小的標痕,也像是狩獵用來福槍瞄準器上的十字線。劇組中大部分的人都知道他要面對什麼,但沒人真的想提起。也許梅莉最後成功說服他戒菸了,現在他看到有人要點菸就會譴責他們。沙瓦奇回憶:「只要被他看到,他就會跟在我們後面,把菸搶走然後熄掉,對著我們大叫。他用幽默和批評同時打你巴掌,不至於讓你太不爽。基本上就是,『如果你要抽,你就會死。別亂玩了!』」
一開始幾週,奇米諾完成了電影最後三分之一、後越戰時期的拍攝。在賓州杜肯,他把一小塊草原變成墓園,在那裡拍攝克里斯多夫・沃肯角色的葬禮。拍攝結束之後,他們把這裡送給當地的小孩,讓他們當作球場。在威爾斯酒吧裡,他們拍了那個不可思議的結局,哀悼者們唱出哀傷版本的〈天佑美國〉。梅莉和約翰坐在彼此身邊,唱著山,唱著草原,唱著泛白沫的海洋。
完成悲劇結局後,奇米諾回溯到那混亂熱鬧的開場。那時候,劇組已經培養起輕鬆自在的夥伴情誼,可以在電影中展現出自然打鬧的風格。奇米諾希望開場幾場戲可以有家庭電影的感覺,讓觀眾就像看著自己過去的點滴。他花了很多時間讓演員沉浸在情境之中,甚至偽造了賓州駕照放在他們口袋裡,希望他們漸漸進入那個現實。
第一幕的重點場景就是婚宴舞會。奇米諾心中想的是一個有著豐富細節妝點的場景,和要快手快腳搭建場景的製作人迪里所想像的,相去甚遠。奇米諾曾經在一個俄羅斯東正教婚禮當過伴郎,他的目標是要像紀錄片一樣拍攝這場戲,放入越多真實元素越好。在這個原則下,場地選在克利夫蘭的蘭科大廳(Lemko Hall),這是這一帶斯拉夫社群舉辦慶典的舞廳。
整整三天,一位叫做歐嘉・蓋朵斯的老師教演員們跳俄羅斯民俗舞蹈,像是「販子舞」(korobushka)和兩女一男的三馬舞「小馬群舞」(troika)。梅莉和另一位伴娘瑪莉・安・漢娜各勾著約翰一邊的手旋轉,嘲笑他笨拙的舞步。「夠了喔,」他會這樣說,微微被惹怒。突然間,所有人都湧上來關心他:「你還好嗎?」「要不要休息一下?」
有空檔時,這對情侶會偷偷湊出一些私密時光。漢娜回憶:「他們會向彼此小聲說話。他們把頭靠在一起,走在一起。他們看起來很快樂。但時不時地,你會看到那個他們給彼此的眼神——那樣深深看進彼此。」
克萊頓鎮和那個電影世界,就像是約翰健康問題的背景噪音。梅莉事後回想起來:「在我們倆那段奇異的生命經歷中,演電影可說是最微小的部分。我的意思是,那是一件艱難的事,也沒人真的知道那些協議要怎麼運作。但我們對每件事保持樂觀,希望會順利。」
8月3日,在進度已經落後好幾週之後,奇米諾開始拍攝電影史上最瘋狂、酒精濃度最高、時間也最久的婚宴舞會。在蘭科大廳外,街道封閉,路上擠滿卡車和發電機。
大廳裡,窗戶被黑幕罩住好讓大廳維持在黑夜。牆上掛著沙瓦奇、沃肯和狄尼洛巨型的大頭照,一旁的旗幟上寫著給這些男孩越南之行的祝福。後方的吧檯房整天開放,所有人都可以在裡面玩一局琴酒拉米(gin rummy),或灌一瓶Rolling Rock啤酒。當然,奇米諾並不在意演員們是不是醉了,醉了更好。
電影製作團隊在社區裡貼出廣告,要在三個教區徵求總共兩百個婚禮賓客,日薪二十五塊美金,如果帶著包好的禮物盒,再多兩塊錢。他們請參加者把禮物放在大廳後方,盒子高高堆到天花板。開拍前,助導用不可置信的語氣和奇米諾說:「麥可,所有人都帶禮物來了!」
「喔,我們叫他們帶的啊。」導演說。
「不,你不懂。」盒子裡有烤吐司機、小家電、銀餐具和瓷器。這些教區的民眾買了真的禮物,彷彿他們要參加的是個真的婚禮。
舞會從每天早上七點半開始,風風火火到晚上九點或十點。所有人都疲倦、開心,不知身在何方。奇米諾用人類學般的好奇心捕捉了這團混亂,只有在編排舞蹈時偶爾在這裡那裡安排一下。舞會中,約翰的角色在和一個伴娘跳舞,然後古利發西飾演的樂隊指揮介入,說要和女生跳舞。當約翰注意到他抓住那個女生的臀部,就跳了過去把他們拆散,轉向那個女孩然後打她臉頰。奇米諾說,他叔叔在家族婚禮上也做了一樣的事情。
其他輪番上陣的場景都出現得自然有機。一個老男人狼吞虎嚥地吃著甘藍菜鑲料料理。克里斯多夫・沃肯縱身跳過一杯啤酒。查克拖著一個伴娘往衣物間走去,她一邊用雨傘戳他。在一個場景裡,狄尼洛實在太累了,當他靠在約翰身上要拍團體照的時候不小心失去了平衡,兩人一起跌坐在地上。奇米諾保留了這一幕:他要的是意外,不是優雅。
梅莉也陷入這場狂歡,至少當攝影機對著她時是如此。當狄尼洛在舞池裡旋轉著她的身子,一陣暈眩的笑聲爆發出來。接到捧花時,她快樂地尖叫。梅莉或許沒有多去思考她的角色,但她找到一個演琳達的方式:「我回想高中那些永遠等著事情發生在她們身上的女孩。琳達在等一個男人找到她,照顧她。如果不是眼前這個男人,就是另一個。她在等待一個男人出現,開啟她的生命。」
事實上,梅莉就是在扮演她高中時完美詮釋的角色:那個咯咯笑著,性格柔軟,善於獵捕男孩的啦啦隊員。在她蓬鬆的粉紅色禮服和蝴蝶結下,她拾回那個被遺忘的女孩,那個知道要讓伯納德鎮橄欖球隊男孩約她第二次、就要放棄所有意見的女孩。當麥可・佛朗斯基問琳達她想要哪種啤酒,她聳聳肩說,「都可以。」梅莉發現自己已經「儲存」了這個角色,可以隨意讓她復活。不過現在,她已經對自己很有信心;一旦攝影機停止轉動,她就可以封印這個女孩。
最後的最後,奇米諾喊停,這個看似沒有終點的婚禮終於結束。旗幟被拿了下來、甘藍料理被丟進垃圾桶;臨時演員得到他們的每日薪資,逐漸散去。梅莉、約翰、克里斯多夫・沃肯和勞勃・狄尼洛也離開了。空曠的大廳散發一股詭異的氣氛,而奇米諾看到一個當地人坐在舞台上,手中握著一杯半滿的啤酒,安靜地哭著。
「發生什麼事了嗎?」導演這樣問。那個男子眼中充滿淚水,他說:「這真是一場美麗的婚禮。」
【誠品週末電影院】經典重映《越戰獵鹿人》
時間|2017. 10. 22(日)10:30
《梅莉・史翠普:永遠的最佳女主角》
作者:麥可・舒曼 Michael Schulman/著
溫若涵/譯
出版社:二魚文化
出版日期:2017. 10. 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