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台很熟嗎｜CLS 什麼意思？從一段香港論壇禁言史談起
香港台灣，台灣香港，越來越常被一起提及的我們，兩地民眾是否真的對彼此有更深一層了解呢？BIOS monthly 「港台很熟嗎」企劃，邀請台港兩地 YouTuber：哈哈台的金童孫女、欸你這週要幹嘛、狄達、AV IN TAIWAN，互相以台港獨特文化出題考驗彼此，並必須在限制中完成挑戰！
而在每一個挑戰背後，其實都隱藏了港台文化脈絡的一段故事。
台灣與香港的關係密切，從娛樂產業即可窺見一斑。八〇、九〇年代，大量周星馳搞笑電影在台灣上映，至今仍在電影台不斷重播，堪稱台灣好幾代人的共同記憶。不少讀者對於周星馳代表作之一《唐伯虎點秋香》的劇情都不陌生，對於台詞更是如數家珍倒背如流。但在台灣有線電視台播放的香港電影，通常經過華語配音，導致有些專屬於香港廣東話（以下簡稱廣東話）背景下的諧音笑料，因為無法被華語精確轉譯，而扭曲變形失去笑點。
如在電影開頭，唐伯虎與母親談及武林兵器譜排行第一名的「小李老母飛刀」，聽在香港觀眾的耳裡，便知悉「小李老母」是將廣東話粗口「屌你老母」加以委婉處理後的發音，概念上類似於台灣閩南語（以下簡稱「台語」）將「幹恁娘」說成華語的「趕羚羊」、「肏膣屄」（操雞掰）說成「草枝擺」，都是利用諧音造成的效果。一旦改成台灣配音，台詞也一併改成「小李他媽的飛刀」，雖然保留了其髒話形式，諧音雙關的趣味卻不復存在。
粗口、髒話以如此形式堂而皇之出現在大眾娛樂之中，足以說明髒話雖在某些情境下被視為「禁忌」，但有時刻意觸碰、突破禁忌卻能帶來娛樂效果，甚至有助於宣洩情緒、帶來「爽感」。因此，髒話以禁忌語、情緒字眼、詈罵語的身份，在人類生活中扮演不可或缺的角色。礙於社會隱形的規範，有時人們不便直接觸碰禁忌，便予以委婉的形式表達，因此社會中的「禁忌語」常伴隨「委婉語」存在。
「委婉語」有各種表現形式，如透過諧音、語意雙關、空耳、拼音化縮寫等方式，以降低其衝擊性與冒犯的效果。在網路媒介的普及下，髒話的委婉表現形式也五花八門，如廣東話中常使用的「痴撚線」，被網友變造成「CLS」，是其拼音形式「chī lán sin」的頭字語縮略（acronym），道理與「幹恁娘」變成「ㄍㄋㄋ」相同。
「痴撚線」由意指「神經病」的「痴線」一詞加上中綴形式的「撚」所構成，道理與在美國社會脈絡下出現的「O fucking bama」一樣，是在一個現成的詞彙中，插入一個加強語氣的髒話，作為詞語中綴的「fucking」與「撚」在此都不表意。就字面而言，「撚」字指男性生殖器，與廣東話中的「屌」、「鳩」、「柒」有密切關係，與意指女性生殖器的「屄」同列，被視為廣東話粗口五大字。
禁忌即力量，髒話依賴禁忌帶來衝擊的力量，而「性」大概是全人類共同的禁忌，因此與性行為相關的詞彙普遍存在於各文化的禁忌語之中。廣東話的「屌」字、英語的「fuck」、台語的「幹」，都直接指涉性行為，文章開頭提到的「屌你老母」更與台語「幹恁娘」異口同聲，將與對方母親發生性行為視為一種有力的冒犯，因此成為生活中常用的髒話。
哈哈台主持人金童（前左）、孫女（前右）在聯經書店，與店員大萱（後左）與 May。
日常語言夾帶髒話是人性使然，但口語畢竟話出如風，形諸文字則是另一回事。在網路論壇上堂而皇之打出髒話，公諸於世，畢竟有礙觀瞻。為了遏止網友公開觸碰各種禁忌用語，香港「高登討論區」曾於 2003 年至 2005 年之間，施行著名的「粗口 filter」（髒話過濾器），只要網友鍵入髒話，系統將會主動替換成特定對應字詞。如「屌你老母」會被系統過濾成「Hi, Auntie」，粗俗不雅的性禁忌語登時轉身為溫良恭儉讓的日常問候語；與男性生殖器相關的詞彙「柒頭」、「戇鳩」、「把撚」則分別被替換成「Seven Head」、「土耳其」、「做正義的事」，「撚」此一單詞甚至有了頗具唯美意象的替身：「向左走向右走」。為了如常爆粗口，網友可謂創意百出，這些被過濾的字詞成為參與者的共同記憶，乃至於當這項機制被取消以後，刻意使用這些粗口過濾詞仍是特定社群間的默契。
說到這裡，讀者當不難發現香港粗口中的男性中心視角。比如常見的「屌你老母」是以男性生殖器作為性行為主體，同時將女性視為性行為的受動者，但同樣的邏輯卻不可能男女顛倒，轉而讓女性居於主動位置，所以並沒有「屄你老豆」的說法。放眼全世界，這種陽具中心主義思維或許隨處可見，但在漢文化社會中，男尊女卑的文化結構尤其難以撼動，並在髒話中精準上演男性對女性的物化與宰制。同屬漢文化圈的台灣社會亦如是，「幹恁娘」也是立足於男性中心思維之上。
我們也不妨逆向思考，若非「與對方母親發生關係」是具有十足力量的禁忌，「屌你老母」、「幹恁娘」也不會成為如此通行的髒話。漢文化特別重視血親關係，論輩份、講倫理，如此精神在漢人社會各個面向中盤根錯節，這也使得大量髒話、粗口都以踰越倫理輩份為發洩情緒、獲得愉悅的手段。但漢文化以父子為社會結構中心軸，《論語》論及為政當以「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可見整個社會由上到下都是男性為尊，以男性的立場賦予價值判斷，同時也以男性的視角建立侮辱的邏輯，女性全然被屏除在主流、中心之外。
女書店店員芳郁，聽聞題目後笑開。
就此而言，「屌你老母」之所以能用以侮辱對方，乃因「我」與「你母親」發生性行為，猶如「我是你父親」一般，顯示說話者在輩份上高出對方一節。是以在台語中，「恁爸」常被掛在嘴邊，亦顯示出漢人論資排輩邏輯下標榜優越感的意識。漢文在「以父為尊」的同時，將女性客體化、甚至物化為男性的資產，故台語有「恁老母討客兄」（你母親外遇）的罵法，除了有暗指對方血統不純，是為「雜種」的意思以外，也將對方母親視為父親的財物，為他人所奪，故有顏面無光之意。
引而申之，台語稱讚對方可說「會予人幹」（俗稱欸轟幹），相反則是「袂予人幹」（俗稱美轟幹），也是先將對方女性化，被肯定或否定，全然依據能否稱職地扮演「被幹」的角色，這是毫無遮掩的物化思維。在台灣特定區域，甚至將「欸幹」、「美幹」後面加上動詞，藉以表達「堪」或「不堪」做某事的意思。如台灣著名饒舌音樂團體玖壹壹作品〈美幹拎〉（不堪喝），即以調侃朋友酒量不好為創作題材。
女性屬性在漢文化特有的「髒話文法」中，常常具有負面意義，且內涵大抵被窄化為性行為的受動者，如男性之間較量高低，可用「恁尻川予我幹」（你屁股給我幹）借指「我地位比你高」，即是先將對方女性化並成為「我」的性行為對象，亦即表示對方是由我所宰制者。此外，男性生殖器名詞如「棒」、「屌」可用以表示正面的稱讚義，但女性生殖器如「膣屄」（雞掰）卻常在負面的語義脈絡中使用，人們也常用「膣屄」一詞宣洩情緒，卻罕見有人以「𡳞鳥」（台語陰莖，俗稱懶覺；首字或因網頁瀏覽器無法顯示，請點連結參考教育部臺灣閩南語常用詞辭典，下同）、「𡳞脬」（台語陰囊，俗稱懶趴）為之。從家庭倫理延伸到政治領域，侮辱的邏輯同樣成立。例如每當台灣政府做出親中政策時，部分網友便戲稱「捧中共懶趴（𡳞脬）」，以此暗指台灣自我矮化，猶如性行為中女性屈居下位，仰望著男性生殖器一般。
漢文化圈一向重視家庭倫理，卻特別善於操弄性禁忌，作為侮辱他人的用語。說來奇怪，但其實也是人性使然。本來禁忌與踰越禁忌的愉悅向來是一體兩面的雙生體，禁忌的程度越高，踰越禁忌的快感越強，是以不論生活口語或電影娛樂之中，相關的粗口、髒話不絕如縷，且總能戳中母語者的笑點。
同樣是周星馳的電影，在《國產凌凌漆》中就有這麼一個橋段：由周星馳飾演的特務「凌凌漆」稱呼羅家英所飾演的發明家為「聞西」，此時發明家「達聞西」回應道：「我還是希望你叫我的全名。」若非母語者，將無法捕捉其中的巧妙與諧趣。原來廣東話裡的「聞西」與「聞屄」諧音，指「幫女性口交」，但由台灣配音之後，這一層意思便無法重現了。
後記
- 本文撰寫期間獲政治大學語言學研究所博士黃子權、政治大學中國文學系博士生錢瑋東大力協助，特此致謝。
- 本文側重廣東話與台語髒話文化的共同點，並呈現其中的陽具中心主義，僅是描述既有文化現象，目的不在鼓勵讀者鞏固此一文化結構。今日性別平權已在政治、教育等領域顯題化，該如何面對日常語言中習焉而不察的陳腐觀念，是值得思考且努力改變的事情。
- 說起來，女性親屬在台語中被髒話波及的層面較之於廣東話來得深遠。廣東話除了「屌你老母」以外，罕見其他家族女性成員進入髒話，而台語除了「幹恁娘」以外，尚有「幹恁祖媽」、「幹恁小妹」、「幹恁大姉」、「幹恁牽手」等用法，甚至有「幹恁開家貨」、「幹恁三代」的說法。看來，台語面對性行為的禁忌感，或許還要更大一點，於是髒話的胃口也就更大了。惟此中的文化差異，仍有待進一步研究。
【莊勝涵】
相信星座，但我的星座命盤很亂，自己也看不懂。
【港台很熟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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