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煩電影一下|張亦絢看《十二個想死的少年》:何不認真來開會?
必須好好聊聊《十二個想死的少年》。嗯,且不暴雷。
你/妳會一看片名就掰了嗎?不愛噱頭;不愛負能量;遭逢過親友自殺而悲傷未散,認為「沒人了解我們有多痛」。因此,在討論前,我想先放點風聲:並非噱頭、沒想像中負能量、還是「知道有多痛」。是的,它在卡司與製作的縝密程度上,是娛樂大片的等級;但它在揭開禁忌一事上的致力,並不輸人文電影;此外,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導演堤幸彥並沒因為拿著兩張王牌,就把電影簡化為傳聲工具,作品留有細膩的發明與技巧——使得它可說融合了深作欣二的《大逃殺》、拉斯.馮提爾的《醫院風雲》以及中田秀夫的《七夜怪談》等片的優點。
電影與「不可能的眼睛」
我曾想做一個功課,就是將影史中的「自殺前」鏡頭列出——那些鏡頭震撼,原因很簡單:除非公開自殺,那是現實中,我們再努力都不可得見之物——它只存在想像中。自殺行動多是「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總與「目光與他人的缺席」密不可分。
如果電影追加並繳回給我們這「不可能的凝視」,很少是虐待狂的偷窺,更多是回應與「曾是生者的死者」聯結的慾望——想要陪到不能陪,跟到跟不到,了解所有無從了解——當我們在電影中「目睹」時,意識或無意識,都會知道這是「不可能的特權」。那是我們在物理的日常失敗過,且被此無力感折磨的秘密失落。我們空有人身,我們都憾恨曾不在場。
電影在此做的,就是人眼做不到的——當然可以說,要不是電影,也不會看到奔跑的恐龍或阿飄,不過,「看見最後身影」這事,有更強的感情成份,讓電影的特殊屬性得以發揮。
先於推理情節,《十二個想死的少年》就是上述「特權鏡頭」的翻倍加碼——在前述電影中的「一個強烈鏡頭」,成為一部電影的長度。暫且不說某些「死亡才是電影唯一掛懷之事」的論點,《十二個想死的少年》由於直接處理「將死之際」,而具有電影潛力。換句話說,在最上游的素材判斷上,這夠有電影敏感度。
導演對環繞自死的「視覺失落與重返」充滿自覺。
來到廢棄醫院這個建築物的開場,攝影構圖就是風格化的微詭異,而非告知性的平鋪——在頂樓天台上全員超現實的瞬間黑衣,表現了集合的心緒,是現實中絕不可能,精神上卻有意義的「提前葬禮到死亡之先,為己服喪的時空倒錯」——就連床位,我們熟悉的醫療機構,床位擺放多是強調規矩的方正與隔離,在電影中卻排列成連成一氣去角化的環狀——這些構圖烘托出氛圍:此處被動了手腳、透露比淒涼之死的灰暗更奇異的成色。不相稱的小暖。
在死亡前,我們的愛與滑稽
會有大逆轉,但怎麼轉?理由充份嗎?如果每個人都隨便,多出來的屍體也是無謂巧合,這就完全是另一種「死亡烏龍」——但《十二個想死的少年》不是。它最具衝擊性的,是每個演員,都以極不簡單的表現給予了角色深度。熟悉日本的觀眾要認出誰是誰不難。但我進戲院前憂心極了,戴黑框眼鏡的男生就有三個,究竟要如何辨識、跟上推理的腳步呢?
就連這一點,電影也周密地考慮了!安里(衫咲花飾)我就喊她「耳朵」(她的耳朵露出),麻衣(吉川愛飾)是「毛毛」(她有絨毛玩偶的背包)——這些小地方對於以本格派心態看電影的觀眾非常重要。事關解謎,要是不能很快弄清角色,就不能與諸小偵探同步鬥智。而這些配件不著痕跡地提高角色的辨識度,在劇情開展後,又與人物心理產生呼應:安里是用她的耳朵,聽見弟弟的——以我極有限的美少女常識,也知道露耳並非常態,她的耳就是她的天線與傷口:電影不藉語言而能溝通,就是像這種細微處。(也許有人會遙想梵谷。)
坂東龍汰飾演的聖吾值得記上一筆,他以最刻板的小流氓外形來到,一出場,就帶入了個人化的節奏,令人驚豔。演得像「所有的流氓」容易,但像「不太一樣的流氓」就難。至於我為之傾倒的黑島結菜,她演最不可愛的芽衣子,但越近尾聲,我們越看出她的沒耐性與蠻橫,全來自她比其他人更渴望被愛。在表決高潮中,她久久堅持,安里逐步靠近她——成了力道最強的一幕。剪接上時序與時長的配置——根據的是心理狀態,這種音樂般的準確,是情節之外的一大驚喜。
總為他人取可愛暱稱的麻衣,臨死了也不改毛病,她一開口把涼子叫成「涼涼」,總使戲裡戲外同感「混怒」——這時親切不怪嗎?都要死了,何必講究?不過,不也可以說:都要死了,何不講究?這種「何謂死前正確姿態」的苦惱與滑稽,在沉重故事中插入岔氣又神經的喜感:你們為何情不自禁地愛護他人?的確,某些言行看來膚淺,但不膚淺是有條件的——以為年少而可以不膚淺,那是唬人的神話。沒有人生來就是蘇格拉底。膚淺就是公共議題。
認真的密室與不能被破壞的儀式
「密室」與「儀式」是兩大關鍵詞:合寫出另一概念,叫做「意願」。
所有人都遭逢過深深侵犯自我意願之事。想死,是想「完整表達意願」。這是非得在意無名屍體的原因之一。密室與開會儀式都是為了強固對意願的尊重:前者排除干擾,後者讓決定鄭重。而「先來報到的屍體」表示密室不密,儀式無儀。後來的翻轉也有深意。
這些安排顯示對「想死慾是想表達意願的慾望替代」的同理了解。這個哲學上的一致性最晚呈現。首謀歡迎「想死者」重複表態,與精神分析或助人者承諾不會撤退是異曲同工。是人就永遠會有問題,無止盡的接納「與黑暗同行」,乍看永無寧日,但無非更實際的智慧。
有人會問,所有帶出的虐待、傻氣或缺愛問題,毫無必要深入?並非如此。而是「想死」本身就是問題以及特殊的資源弱勢。即使有人與 12 人一樣遭遇,也可能完全不想死——給自殺意念既不污名也不任意評斷的空間,重要性並不下於解決其他問題。騰出位置給予混亂、虛弱與意義不明——電影必須如此多元,文化才不至於淪為純與生之秩序合謀的「光明面暴政」。
導演|堤幸彦,曾導演《愛的成人式》
主演|橋本環奈、杉咲花、北村匠海
上映|2019.04.12
【小麻煩】
要研究企業直接進軍政界,貝魯斯科尼絕對是殷鑑不遠的案例。對其舞弊圖利,《上流世界》多以不爭的事實帶過。但電影其實提出更辛辣的問題,使影射擴及不限於義大利的整體文化:如果某人的私生活不如想像的不法、也信守對某些民眾的承諾(守信與偷盜並不矛盾)——人們還能好好反對「政粉迷戀」嗎?一般性的道德至上主義與文化勢利主義,本身就有嚴重的問題,根本不足解套。在肯定利比多的前提下,導演索倫提諾提出了電影式的批判。
【麻煩電影一下】
電影之道在麻煩。不製造麻煩的電影無可觀,生出了麻煩的電影才可愛。嗯,有點麻煩⋯⋯,當我們談論一部有趣的電影時,我們似笑非笑,表面怪罪,心中深喜。它或許還有些難懂,它可能已讓人吵架,但就是如此,我們心嚮往之。麻煩是多麼親愛的字眼啊,當我們想從陌生人那裡問到一點資訊,當我們希望身邊人遞給我們什麼,我們就從這一句開始:麻煩你/妳⋯⋯。【麻煩電影一下】每個月會挑出一部有麻煩的電影,與你/妳一起不厭其煩。
【張亦絢】
巴黎第三大學電影及視聽研究所碩士。早期作品,曾入選同志文學選與台灣文學選。另著有《我們沿河冒險》(國片優良劇本佳作)、《晚間娛樂:推理不必入門書》、《小道消息》、《看電影的慾望》,長篇小說《愛的不久時:南特 / 巴黎回憶錄》(台北國際書展大賞入圍)、《永別書:在我不在的時代》(台北國際書展大賞入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