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誦的身體哲學(一):從「讀經教育」的爭議談起(上)
問起學生時代最痛苦的集體記憶,「背書」大概穩居排行榜中的前三名,背誦作為一種學習方法,是否能夠幫助領會課本內涵,是所有厭惡背誦的學生心中最大的質疑。我們對背誦的厭惡有多深,背誦的陰影就有多深。然而,質疑也好,厭惡也罷,從有記憶以來,背誦便如徘徊不去的鬼魅,從來沒有人可以真正把背誦從(特別是語文)學習經驗中抽離。
想像這樣的場景:師生,各個搖頭晃腦,口中念念有詞,或許還伴隨著平板的聲腔節奏。這種看似陳舊的場景,近年來因為中國的國學熱以及讀經班的遍地開花,再次成為熱議的焦點。在一系列的討論中,王財貴是不可忽視的人物,今日在中國、台灣以及鄰近的華語世界甚至是少數的歐美世界中興辦的讀經班,大多以王財貴的理論為基礎,各種意見的你來我往中,王財貴及其意見可謂一個重要的標靶。
王財貴的讀經教育理論
王財貴的讀經理論可以簡單整理為「一的,二性,三原則,四標準,五特質」。展開來說,王財貴認為讀經教育的唯一目的在於「開發人性」,而著眼於人性必須兼顧人性方方面面的「全幅性」以及涵蓋一生歷程的「全程性」。執行讀經教育的原則包含時間、內容與方法三方面:從母親懷孕第一天開始,以兼顧人性內外、綜覽東西方文化,全盤地擷取人類智慧文化的結晶,以合乎人性自然規律的方法來執行。其中,四個標準是與本專題最為相關的部分,王財貴強調必須及早讀經、老實讀經(不用遊戲、花招輔助)、大量讀經、快樂讀經(讀經自然快樂),而他自認以上的說法,具有以人性為理論根源、完整地符合人性全貌、操作簡易、以艱深自然導出平淺的涵蓋性,以及幾乎 100% 的廣大效驗性等五個特質。
至於讀經教育的具體操作方法,包含:1.「有口無心,不要理解」,為避免輕率、膚淺的理解成為啟發經典智慧的障礙,在 3-13 歲這段期間,孩童的理解力尚未健全發展,只須將中國經典 20 萬字,西方經典10萬字牢牢記住,老師不可解釋,學生不可試圖理解。2.「三百讀經法」,即每天進度 100 字,老老實實唸 100 遍,不管怎樣每個人每天都 100 分。3.「六字真言」,即讀經班老師的教學方法只有一種,就是以「小朋友,跟我唸」為信號帶領學生一遍又一遍地老實讀經,別無他法,特別是絕對不可解經。
王財貴認為,有了十年的基礎打底,孩童在 13 歲後便可開始正式的「書院教育」,在 1-2 年之間學生可自行參照古代注本 3-5 種,將 30 萬字的經典依照字詞、句、篇章進行解釋,以求融會貫通,對於經典的理解自能沛然莫之能禦;再用 1-2 年遍覽世界上包含哲學、文學、史學、政治、經濟、教育、社會、軍事、自然等領域知識的導論著作,以求對於人類知識有個通盤的掌握;最後,再用 3-5 年的時間,深入研讀國學 100 部以及西學 30-50 部經典著作,廣厚學識、卓越才華。王財貴認為,以上所下的工夫還只是基礎,最後的階段必須精讀《牟宗三先生全集》,因為牟宗三先生是真正能夠傳承古聖先賢的智慧、將自己一生的心血投注在經典,並且真正能夠學貫東西的智者。閱讀牟宗三先生的著作,學生定當可以開顯人性中的大智慧,是「最有福氣」的人。
透過以上的讀經教育原則與執行步驟,王財貴認為可以教養出「上達天德」、引領人類智慧方向的「思想家」,或為國為民的「政治家」,又或者是為地球著想、具有國際視野的「企業家」。即便作不成以上三種人,讀經教育至少可以讓人成為各領域中的領袖人物,「所到之處,必定逢兇化吉」,他認為這便是「把教育做好了」。
反對的意見
對於王財貴的讀經理論,可謂行之者眾。據他自己的說法,從 1994 年開始,密切往返於中國與台灣之間弘揚讀經教育,在數百城鄉舉辦演講,其中一場演講更錄製為 VCD,截至 2004 年為止,發行量至少已超過兩千萬份,讀經班的學生光在中國已超過三百萬人,影響力相當驚人。而他在 2015 年落址於中國浙江的「文禮書院」,更是中國民間讀經教育的最高殿堂,是多數讀經班辦學的共同目標。
不過,反對的意見也不曾少過,在中國方面,同濟大學人文學院柯小剛教授對於「讀經運動」提出許多建議與批評,主要的意見可以歸納為:脫離正規教育、排斥理解、不需老師指導(只要有一台好用的複讀機,只要會操作,任何人都可以當老師)的讀經教育,是一種與社會、生命相隔離的教育,有違人類的社會性,將會使學生無法融入現代社會生活。
確實,如果教育的目的在於開發人性,而人畢竟是群體的動物,是生活在社會中的群體,教育的意義、經典當中的內涵,定是要在人與人相處當中反芻與印證,而讀經教育的理論幾乎沒有從這一點上做出任何考量。其中的癥結又在「背誦」的具體操作方法,不求理解的背誦,究竟可以開顯出文本的意義,或者只是「有口無心」地背下聲音的串流,兩者畢竟相去甚遠。
此外,王財貴一方面宣稱他的理論是符合萬世不改的人性,具有放諸四海皆準的公認性,但他卻把讀經教育的最後階段歸諸一家一派一人的牟宗三身上。姑且不說牟宗三的理論體系基於戰後中華文化花果飄零的時代命題,不但綜整儒釋道三家思想,並且對於歐陸哲學頗有借鑑與轉化,因而與古典儒學思想有所出入。若著眼於後牟宗三時代,對於他的理論雖支持者不少,反省、檢討、甚至站在對立面的說法也是波濤洶湧,絕非如同王財貴所言的「放諸四海皆準」。
更何況,根據柯小剛的意見,王財貴的理論也與牟宗三大為牴觸。他根據牟宗三的《五十自述》當中憶及童年的學習經驗指出,牟宗三自己所嚮往的是生活的學問、生命的學問,他小時候最深情的記憶是「東鑽西跑、挖土坑、攀樹木、穿牆角、捉迷藏」、「一切潑皮的玩藝我都來」,他珍惜在遊玩之後「復返於寂靜的混沌」,在夜裡聽著騾馬夜歸,感受「生命的蒼茫與安息」,反倒對於私塾中的死板教育感到不自在。試想,如果按照王財貴的理論,或許就教不出牟宗三,而王財貴也就無由宣稱他的正本清源了。這豈不是一大矛盾嗎?
就台灣方面而言,弘光科技大學潘世尊教授在 2008 年曾以〈王財貴的兒童讀經教育理論之析評〉一文,提出許多重要的反思。舉其要者言之:
1. 經典教育必須引領學生對傳統文化做出反省與重建,因為經典中有些內涵與現代社會價值並不相符,例如男女不平等與倫理綱常之界定,必須建立學生批判性的思維能力。毫無批判地一味背誦,將與現代社會產生衝突。
2. 對於擴充語文能力、培養思維乃至於提昇人格涵養,必須建立在對於經典內容的分析、判斷以及自我反思、調整的能力上,無論是對於篇章脈絡的理解,或是在生活實踐中的情境判斷,都必須建立在主體有意識、能判斷的前提上。此時,選擇兒童可以理解的白話文為教材,應當是較為合理的作法。
「惟若兒童無法理解,則所謂『經典』將只是不具意義之聲音或文字符號,如何能夠發揮陶冶與薰習之效?況且,當人們明白經典中的道理時,都不一定會照著去做,何況是不知道經典中的意涵時。」
針對背誦對於語文能力的幫助,潘世尊指出無具體實證研究、研究成果互有矛盾,認為王財貴對於效驗性的信心無法成立。哲學普及推廣者朱家安則進一步提出的質疑,指出背誦經典的無意義:
「這讓我想到有一種才藝班,讓小朋友花一兩個小時重複練習畫同一個公主,小朋友回家之後能憑空畫出公主,家長很高興,但是那小孩其實並沒有學會畫畫,他只會畫公主而已。」
基於這個觀察,朱家安認為背誦經典並不能證明兒童的語文能力變好。我們確實可以反思,能夠將《論語》琅琅上口,不代表寫作能力真的有進步,孩童可能只是硬塞典故,而且還不一定懂。
以上,我們在有限的篇幅內,簡要地介紹了「讀經教育」的正反方意見。在本文的下篇,我們將藉由王財貴所推崇的古典儒家,予以反駁他自己提出的讀經教育理念,進而指出:若孔子得以穿越到現代,很可能不會同意王財貴的作法。其次,我們也將針對反對意見提出兩點反思,從「身心共融」的角度對「背誦」提出另一條思考路徑。
參考資料
1|王財貴:〈讀經教育的基本原理〉。
2|王財貴:〈一場演講 百年震撼──2001 年七月講於北京師範大學〉,《鵝湖月刊》37 卷 2、4 期;〈讀經教育的全程規劃〉,《鵝湖月刊》38 卷 11、12 期。
3|朱家安:〈不懂先死背,就會長智慧?──孩子進「讀經班」的三大迷思!〉。
4|柯小剛:〈當代社會的儒學教育:以讀經運動為反思案例〉。
5|柯小剛:〈回歸生命的學問:給讀經孩子的一封信〉。
6|潘世尊:〈王財貴的兒童讀經教育理論之析評〉,《弘光人文社會學報》第 9 期,2008 年 11 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