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潮與傷口,都高清無碼──專訪漫畫家廢廢子
2017 年《廢廢子の充氣大冒險》發表後,開始有粉絲傳訊息跟她聊色。
「他們會覺得,我畫了這樣的漫畫,聊天尺度應該也很高吧?」
廢廢子冷靜地歸納出了他們的套路:那些男生不會直接傳高清屌照,而是先鋪陳,從稱讚她的作品開始,「他們話術都一樣,他們看完作品、會先私訊我『原來女生是這樣想的啊。』——並且講出這些話的男生,他們都以為自己是第一個講出這句話的人。」
《廢廢子の充氣大冒險》裡角色廢廢子變成充氣娃娃,必須找到「真高潮」才能解開身上的魔咒。交友軟體遇到的男生、關係裡受的傷、傷害使角色思考的事⋯⋯故事要素取材自她的大學生活,但也僅僅是取材而已。她沒有把《廢廢子の充氣大冒險》當成自傳漫畫。
「我想讀者對我本人有很多投射吧。」她形容那就像老一輩的人看八點檔,看著看著就打電話罵電視台一樣。
廢廢子起了新筆名 Ovumie,Ovum 是卵子,加了 ie,念起來好像比較可愛。「不然讀者都會以為,角色廢廢子,就是作者廢廢子。」
紅利
「不是每隔一段時間,就會聽到哪個有名的樂團男主唱睡遍女粉絲的新聞嗎?但好像沒有聽過哪個女歌手、女作家以睡遍男粉絲聞名。」
現實生活裡,那些表面上要聊作品、實際上卻只是想聊色的粉絲一再浮現,廢廢子思考著,為何「睡遍女粉絲的男主唱」能理所當然地享受被崇拜的目光,但反之卻不成立?
這世上好像什麼都離不開性別。
在科技業家庭長大,廢廢子很早就學會用電腦,國高中讀理組,認識了資工社團的朋友。還沒成年,她就接觸了 PTT,看見大人世界的樂土的同時,也踏入惡地。她發現了八卦版,「我太小就接觸那種很恐怖、母豬教的仇女言論。我因此以為,那是一個不得不 follow 的規則,我不知道還有另外一條路可以走。」
看見仇女社團攻擊女生外表,自卑被放大,「我很早就知道,自己完全不是漂亮的女生。」
不是漂亮女生,就不配擁有欲望嗎?自卑從作者廢廢子,逆流到角色廢廢子。故事裡廢廢子初次約炮,對方看見廢廢子的身材,瞬間軟屌而去。性的羞愧淹沒了她:那是意識到自己的身體再怎麼努力,也無法讓對方產生性欲的時刻⋯⋯
作者廢廢子初次認識自卑則是在小學:暗戀的男生喜歡的是身邊好看的女生朋友,鎂光燈落在他們身上,一旁矮矮胖胖的自己,就算與男生打好關係也頂多當 bro。她明確感覺到,這個世界對外型不合大眾審美的女生的殘忍:「好像女生只要漂亮就夠了。」
吃不到漂亮女生紅利,她努力唸書,充實自己,似乎把自己鍛鍊得理性、有內涵、往陽剛氣質靠攏,外在的好壞就可以被無視,卸下生而為女被評價身材的刻板責任,「我開始不想要打扮、不想要接觸任何讓自己漂亮的東西,因為像我媽就是完全不化妝、不保養的人,但她照樣很能幹。我把她當成一個 icon。」
志願也存在性別的介入。從小生長在鄙視文組的環境,她也開始鄙視文組,認為畫畫賺不了錢、只能是興趣。理組一路讀到高中,直到學測放榜才岔出另一條路:學測成績只能唸私立,但倘若填美術系,則可以填進第一志願。就讀師大美術,一方面滿足父母對自己唸「好學校」的期待,一方面也讓她正視自己對創作的熱情。
但她也隱隱感覺,如果自己是生理男,或許就不會被那麼輕易地「放過」。「我之前有一次跟我媽聊天,她突然對我說,『如果你是男生,你爸應該不會讓你念美術。』」
性別在每個人身上產生複雜、難以一言蔽之的影響,既在一處纏繞著她,卻也在別處帶來呼吸空間。如今回看,她才發現讀了美術系、當上漫畫家,竟也算是本來以為永遠不可能吃到的女性「紅利」。
真正的強大
自卑的偏執一直持續到大學。她交了第一任男友。「然後我就爆炸了。」
「大學時代自卑感越來越強,覺得自己沒有人愛、很慘。我一直刻意迴避掉身上少女的東西,想像自己應該是一個男性、我內心就是直男,不要跟女性靠攏。」既然終究要否定身上的陰柔特質,那不如自己先動手:「那種感覺有點像,我不等別人來殺我,我先自殺。」
「像是男友說要我陪,我就覺得:我在忙欸,我在衝事業欸,我在做學校的事情欸。你一定要在我做事做到一半要我陪?三八欸。這樣我怎麼當女強人。」
「其實在心底,我知道,我也想要成為撒嬌女生,但我做不到。我就開始討厭、歧視撒嬌不做事的那種女生。」不是嫉妒,是看不起——嫉妒等於間接承認自己次等,但看不起不一樣。看不起,意味著自己還是站在比較高的位置。
她無數次把身體裡的少女殺死。
直到男友提分手,她才發現自己因為自己而遍體鱗傷。
「這段關係為什麼壞掉?」她觀察美術系裡,很多是被照顧得很好的千金,也有會撒嬌、討喜的女生,她們足夠柔和,懂得經營感情。也有朋友私生活很亂,卻能在歷任男友前偽裝出清純扮相,她漸漸能尊重不同生命經驗帶來的性別展演:「她要演,但這是她的生存策略。我開始想,假如我也是漂亮的女生,那我一定也會把這當成武器;就像我會畫畫,所以把創作當成武器,是同個道理。」
「以前我對強大的想像就是陽剛,但後來理解,有些強大,是夠柔軟、是可以折的。」
大學認識更多人也讓她發現,不同性別的相處不像八卦版那樣見血,但她因此沒有拒絕 PTT,而是潛伏當臥底。她漸漸理解那些激進的仇女情結,其實只存在於少數人身上,絕大多數人只是在極值之間遊蕩。
在理組看久了男女交際場的她明白,「有時候我覺得那些男生只是笨拙。可能只是因為沒有人跟他講什麼是正確的相處方式,他們就選了最差的選項。」近幾年「直男行為研究社」等社群揭發直男行徑、對話紀錄的方式也讓她有些不安:「上面有一些真的很噁的人沒錯,但也有一部份人還好,但照樣被攻擊。這衍生另一種問題:它讓笨拙的男性沒有地方求救。因為他們求救,就會被笑。」
「我希望笨拙是可以被點出來的⋯⋯就像你不能直接判死刑。要好好讓他知道這樣做是錯的。」但廢廢子也感到矛盾,因為要求女性面對傷害還保持溫柔亦不合理:「因為女性就真的是受害者,你怎麼能要求她們當一個完美的受害者?還得寬容那些加害者?」
性別之間互貼標籤,輪迴出一場場了無盡頭的戰役:「為什麼能好好溫柔地把事情講好,為什麼要變成打仗?」——這道難解的題,成了孕育《廢廢子の充氣大冒險》的床。
看見網路上仇女的言論,以及女性的反擊,兩個陣營對撞,她彷彿也看見從前那個,太把陽剛當成強大的自己。但如今創作是她的柔軟,是她真正在乎的強大:「我就在想這中間到底是發生什麼事情?會產生兩個完全不同的族群?如果我可以透過一個好看的故事,建立起大家能互相理解的世界,不是很美好的事嗎?」
白目
訪談中她多次強調:「我一直覺得我在畫的是王道漫畫。」《廢廢子の充氣大冒險》其實是她的《鋼之鍊金術師》:高潮之於廢廢子,也像賢者之石之於艾力克兄弟,他們都為了缺失的身體而冒險,在旅途中察覺到不同於以往認知的真相。
她講究敘事,情節要能前進,就連主角的煩惱都要有邏輯,有效地安排角色的動機、行動,這一刻起,角色廢廢子也從作者廢廢子身上剝開來——這是與作為素材的生命經驗站開一段距離、理智地釐清曾經的創傷,才能辦到的事。「我不要一直告訴別人我遇到渣男有多慘,身上那麼多傷有多痛——既然要給人看傷口,我就要好好分析這個傷口:血什麼時候會流出來?骨頭什麼時候會看見?」
就連《廢廢子の充氣大冒險》拿生命經驗出來用,她都怕是在消費自己的傷口:「如果只仰賴自己的生命經驗來創作,我覺得很投機,我會擔心,讀者看我的作品,是不是只因為同情?而且這些經驗總有一天會被消磨掉⋯⋯」
去年展開《直到夜色溫柔》的合作,對她來說是一次漫畫補習。故事改編自簡莉穎劇作,她不用擔心會把自己掏空;然而劇本揉入不同性別、身份角色的性愛,處理著他人的議題、他人的傷口,卻也讓她感到不安:不曾體會過這些身份的真實生活,還能替他們代言嗎?
為了撫平心中疙瘩,讓作品腳踏實地出版,她與出版團隊開始認真研究。比如為了畫出〈亞當山德勒〉的男同志 3p,她看大量雜交片,看到心神麻木,機械式地截圖抓 reference,「我不想要遮遮掩掩,讓《直到夜色溫柔》變成太唯美的作品。我就想畫一個高清無碼的。」
「代言」的難處也在於,有時候某個族群對自身模樣的理解,與常人對這些族群的理解並不一致。這時候要從哪個角度出發才不會冒犯、卻又能讓人識別出他們的身份,就很考驗作者的平衡力。為了寫實〈射影〉裡的跨性別角色,廢廢子特地研究了跨性別手術的論文、醫學期刊手術細節、分享術後心得的影片。
「我在畫時就一直陷入困惑:那兩個角色我到底要怎麼設定他們的外觀?」她在深入研究時發現,多數跨性別者其實希望手術後的身體能與一般的女性無異,然而根據手術能做到的階段不同,有些跨性別者沒辦法完全擁有女性的身體,身上仍保留部分男性的生理特徵。
「我要為了跨性別崇尚的身體,去畫一個像女生的跨性別角色?還是身體仍有一點男性特徵的跨性別角色?」後來她選擇把兩種階段都畫進漫畫,一個角色已經完成重置手術,另一個則還在路上。但前例太少,至今仍猶豫:「我到最後還是不確定這個判斷對不對。」
出現侏儒角色的〈又熱又痞又寂〉也掙扎許久。「上網 Google,可以看見很多侏儒照片,我觀察出侏儒症特有的身體特徵,只要放大那個特徵,其實你一眼就知道那是侏儒——但,要放大到什麼程度才不會讓他被奇觀化?或是變成像電影裡、馬戲團裡為了獵奇才出現的侏儒?」
然而這是漫畫,不是素描,「漫畫裡的人物,造型會經過簡化,簡化又是建立在某些符號被強化。如果太過強化,畫出侏儒症的特徵就會像在歧視、只是要滿足奇觀——我那時候就想說:我怎麼會接下這個工作啊!」
但怎麼能不接?她看到劇本還是覺得太棒了。漫畫裡有一句台詞是「叫你侏儒你會生氣嗎?你該不會姓朱吧?」這樣的微踩線才是故事的魅力所在:「哇噻!好敢!好白目喔,對,就是要這樣白目!」人不可能活得政治正確,性也不是道德,《直到夜色溫柔》的白目,其實是在性愛裡珍貴的尊重:誠實地曝露出欲望裡,人們到底看到了怎麼樣的世界。
她在找資料中發現侏儒為了搆到高處的物件,通常備有小板凳。該篇最後,侏儒站上板凳與約炮對象道謝,感謝自己的性沒有因為先天的身體差異而被輕蔑——這份感謝,也是因為欲望才能被看見的東西。
做愛之後呢
影劇裡常見弱勢者得到超能力後翻轉階級,或先天有缺陷的人在某個領域備受肯定,「大家都喜歡看弱勢的人變得強大的劇情,但我們要畫的不是這種。」《直到夜色溫柔》裡的性,也不只歡愉,還包括以性之名脫下他們的外衣後,袒露對身體的不信任、對關係的焦慮。
〈你是誰〉的女同志認為自己患病缺乏性魅力而羞愧,〈護唇膏〉裡的恐龍妹害怕身材被嫌棄而在交友軟體上放修圖後的照片,〈聽見愛〉裡乍看是女方單方面欺負著聽障伴侶,但實際上她也有精神疾病⋯⋯這些瞬間多少是不堪的,超能力沒有出現,缺陷沒有被彌補——做愛凸顯的,是做愛的之前與之後:角色帶了什麼前來,又帶了什麼離去?
轉化劇本成為漫畫時,沒有亂飛的汁液、呻吟,性愛場面在故事中不被渲染,也關係到廢廢子對性的看法:「性應該像吃飯、睡覺,是一種需求。當有太多人大聲嚷嚷:我在約炮啊、每天都在約炮,約炮這件事情被誇大、鼓勵——刻意正向的背後,代表這件事在你眼中還是不正常的。」
「就像你不會大聲嚷嚷我會吃飯,我會睡覺,我超棒!一直強調約炮本身,約炮還是一個標籤。」
把不同角色的生活真實地還給他們,才是這些夜色的溫柔。「我覺得標籤化的漫畫就只是政治宣導。政治宣導只有吃這一套的人才會看,他們會看得很爽,但講再多,另一端的人還是不會看。完全沒有溝通的橋樑,只服務吃這一塊的人。」
《廢廢子の充氣大冒險》第 11 話(漫畫第 2 集)發表時,廢廢子被炮友阿沛嫌胖的橋段讓許多讀者憤怒。標籤在「身材」上尤其嚴重。「但其實這個橋段我沒有要控訴,只是覺得,大家對自己身體的樂觀太怪異了。」
「為什麼大家要刻意去讚頌各種身體呢?此地無銀三百兩。有時候人們推崇肥胖的身材,這樣的身材反而被標籤化、變成商品,開始有人販售這種形象,我就對這件事很感冒——明明我還是不喜歡我的樣子啊。」
曾在身體的戰場裡習得自卑,她並不輕易被那些自我鼓勵的話語說服,「我希望談身材,不是一直稱讚,而是各種負面、不好的情感也能被釐清、認識。」
回到性上,「又或是,只有性是好的嗎?那性之後呢?我沒有想要 judge 阿沛這種男生,而是身體在約炮裡就是會被放大檢視。我只是想呈現實際上約炮會發生的事:不顧彼此心情、各取所需。但他對你的不滿,不代表是你的不對。」
她看到留言處一堆罵阿沛的人,也難得傷腦筋:「如果今天換成一個肥胖、陰莖短小的男性被女性數落,好像就沒辦法得到相等的義憤填膺。」
直接扣角色渣男、噁男帽子是輕易又太粗暴的處理方式,她不希望漫畫只是用來復仇,「你一直去罵那些極端的人沒有意義。極端的人,誰都知道他們有問題,但性或性別產生的誤會,常常只是普通人沒有溝通好。這些中間地帶才是我想用、我能用漫畫處理的地方。」
廢廢子
之前約炮時有遇到不好的對象嗎?她沒有正面回答:「總之,我還活著。」
「我玩到後來發現,我對抽插運動不感興趣。我的第二任男友就是這樣。也是網路上認識,不小心在一起,在一起後,我感覺自己被當成肉便器用。」她在空氣中畫出透明的愛情三角:「我們只有激情。沒有親密。但我發現我很需要親密感。」
於是第二任也分手了。「他可能也覺得我把他當陽具人啊。有一天早上我突然想:我要跟他在一起嗎?我愛他嗎?他車禍我會想去醫院找他嗎?我突然發現,我不會想去醫院照顧他欸——我覺得差不多了。」無論作者廢廢子,還是角色廢廢子,都是在一層層相遇、相處、相別之間,過濾出自己在意的部分。
廢廢子要的真高潮到底是什麼?是親密?是激情?還是承諾?或都不是?「我不希望讀者只覺得哪些事情是重要的。而是要經過這些冒險、一直試錯,才能知道自己做這件事想得到什麼。」
《直到夜色溫柔》上市前,她曾與出版團隊一起苦惱過,到底要用 Ovumie 還是廢廢子當作者名。畢竟如果用了廢廢子,好像就蓋章論定了作者廢廢子與角色廢廢子是同一人,她擔心再次遇到讀者過多的投射、或男粉絲意圖聊色。
後來,還是用了廢廢子。
因為,「如果我因此不用廢廢子這個筆名,不就好像敗給了這些人、這些事情了嗎?」
廢廢子 Ovum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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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夜色溫柔》
作者| 簡莉穎,廢廢子
出版者|臉譜
出版日期|2023.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