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物溝通中的語言哲學(三):
與動物溝通師 Leslie 的談話
「幫助相愛的兩個生命找到溝通的管道」,我問她會怎麼用一句話來形容「動物溝通師」的使命,她是這麼回答我的。在成為動物溝通師以前,她曾在媒體業打滾六年,之後卻意外地學會了與動物說話的本領,幫助無數個照護人與他們的毛小孩對話,了解彼此,解決困難。她是 Leslie,她是一位動物溝通師,也是我們今天訪談的主角。
關於 Leslie,在網路上已有為數不少的採訪與報導,因此關於她在動物溝通這個領域中的經驗與心得,以及她對於動物溝通的理解與想法,將不是我們這次談話的重點。我的興趣在於動物溝通中的「語言」問題,究竟動物溝通師如何面對與動物們「語言不通」的問題?語言對於世界的支配與定型,以及邏輯對於是非、價值與世界觀的劃分,於動物溝通而言具有什麼影響?我們將看到 Leslie 以實務經驗對這些問題的回應。
無雜質的心,才能心傳心
我問 Leslie,身為一個人類,擔任動物溝通師需要做什麼努力,讓她擁有與一般人不一樣的感知能力,好跟動物產生連結。她說:「『動物溝通』在香港稱為『動物傳心』,強調的是人跟動物的心對心,所以在溝通時,心靈當中的無雜質就很重要」,而要做到「無雜質」,相當重要的是必須「專注」,專注在你當下所做的事情上面,吃飯就專注吃飯,看韓劇也是專注地看。
不過,這樣的「專注」與「無雜質」,與我們一般的想像似乎不盡相同。Leslie 補充道:「通常我們聽人講話,同時還在做很多其他的事情。例如你同時在『看』我的表情,你用到眼睛;你同時也在用解構、分析我,你在用你的『大腦』和『邏輯』。但是在跟動物溝通的時候,你其實只要『聽』就好了,不要放太多個人的角色進去,這裡就跟『淨空』的重要性產生關係了。因為我們不能有太多的自我投射。我們看戲、看書會感動,有時候是因為帶有自我投射,可是動物溝通就不適合這樣,因為你的情緒太進去的話,跟動物的連線就會不太穩定。」
Leslie 提到了一個很生動的詞彙:「氣氛」。她說動物其實很能夠透過氣氛來感知訊息,例如貓、狗如果不曾與獅子在同一個空間相處,也沒有感受過獅子傳達出來的威嚇與壓力的話,他們並不會知道獅子是需要害怕的對象。這麼說來,人或許正是因為擁有太多的「知識」,又因為有高度發展的邏輯分析能力,所以當我們與人相處時,不必在每一個氣氛中擷取當下的訊息,而能夠訴諸於一套便捷的邏輯工具,在最省事、快速的狀態中判斷出當下情境的意義,以做出下一步的行動。也就是說,我們並不是「感知」氣氛,而往往是自己「製造」了氣氛,但那不一定是真實的。
「其實我發現一件很有趣的事情,我們說過的每一句話,其實都是回到自己的經驗,都是我們在腦中曾經對自己說過的、思考過的話,而不是即興萌生的想法。」Leslie 這一番觀察,敏銳地點出了這樣的事實:很多時候我們其實並不是在跟別人「對話」,而只是「自言自語」。我們用自己的經驗、思維去分析他人的話語,我們也只是因為自己的問題而向別人說話,但我們往往只是說給自己聽。這就像一場封閉在內心中的「自我循環」,我們其實並沒有交流。
這麼說來,Leslie 所說的「無雜質」,並不是「心中無一物」,而所謂的「專注」同樣也就不是屏氣凝神地遁入虛空之中。在與動物的連線中,訴求的是心靈的全然開放,讓兩個心靈能夠交會、相應,以達到「心對心」的結果。這時,自我、經驗與邏輯、分析是一種必須警戒的屏障,我們必須在「氣氛」中掌握「真實的」的訊息。甚至我們可以這麼說,動物溝通師所要做的,就是讓自己先成為一個真實的人,真實地與當下連結,真實地活著,如此,方能真實地與動物溝通。
溝通,因為即興而精確
在這裡,我們碰上了這樣的問題:語言與真實之間的關係為何?這個問題還具有兩個層次:首先,語言是否能夠反映真實?其次,語言對於人性的真實有什麼影響?我問 Leslie,如果「即興地」在「氣氛」中感知訊息,才能夠觸及「真實」,那我們是否可以對「精準」的溝通做出一種新的詮釋?
Leslie 沒有立刻回答我的問題,反而起了一個新的話頭:「有人說世界上最精準的溝通就是數學。」我認為這個語帶機鋒的回應,帶出了一個重要的觀點。如果我們追求的「精準」是指在固定的算式運算過程中,確定一個固定的「結果」,那麼數學或邏輯算式顯然是我們的最佳方案。但是數學與邏輯卻不能表達我們幽微、流動的情感,那些翻空而新奇的意緒,往往是連我們自己都搞不清楚是屬於什麼概念的直覺,那又如何在「精準」的標準下被檢視呢?
從這個角度來說,「精準」與「即興」恰好走出了矛盾的局勢握手言歡。換言之,溝通的「精確」往往是在「即興」中達成的,這意味著對話的雙方都必須放下邏輯的反射動作以及框限,真誠地在「氣氛」中傾聽彼此,這也意味了尊重對方的心靈,尊重不同的心靈有不同的世界觀。Leslie 分享了一個實務經驗:
「有一個照護人每次出門時,他的貓就會跑出門去,這個照護人就很緊張,怕他在外面遇到危險,希望我跟貓說不要這樣做。但是他的貓反而問我:『為什麼不能跑出門去?我出了門還是在家啊!』你懂得他的邏輯嗎?他覺得這扇門並不能區分家裡跟家外面。我覺得很有趣,在跟動物溝通的時候擺脫人類的視角,去體驗一個不一樣的世界,再回頭看看我們熟悉的世界。」
談到這裡,我們不得不反思「語言」的局限性與危險性。誠然,語言是人類的天賦,它是一種相當便利並且有力的工具,但賦予這個工具意義的是使用工具的人,所以我們必須具備駕馭語言的能力,才不致於被工具奴役,而自我異化為乾癟癟的邏輯公式。當我們能在氣氛中感知訊息,透過語言的組織與表達能力作為溝通的橋樑之一,那才是真實溝通的所在。於是,Leslie 所謂的「無雜質」的心,以及專注、淨空的心靈,其實與正視語言對自身的影響這項功課息息相關。
動物溝通是一首詩
人類畢竟無法脫離語言感知與思考,但要真正感知到動物甚至他人的心靈,卻又必須與邏輯這個強大的宰制保持一點距離。這令我聯想到了中國哲學當中對於「誠」與「信」的強調。在今日的語境中,「誠信」意味著言語無妄,或者言行一如,然而不僅從這個字的形體構成來看,「誠」、「信」與「語言」息息相關,並且在中國哲學的論述中,「誠」、「信」更是彰顯真實人性的條件,而人性的真實同時成全了萬物的真實,充分體現了萬物一體觀的立場。
在《禮記.中庸》中,就有「不誠無物」、「誠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這麼一句話,意思是說如果一個人如果能夠做到「誠」,非但可以活出自己真實的生命,同時也可以真正覺受其他生命的心靈,遇見真實的他者,反之亦然。我們上述的「語言」課題,正充分體現了過分依賴邏輯對於活在當下、理解他人與動物帶來的阻隔,而「心對心」在邏輯的阻隔下同樣也無法達成。所以「誠」是「動物傳心」的鑰匙,而警覺到語言、邏輯的危險性則是一項重要的功課。
從積極面來說,藉由語言成就人性、遇見真實的他者,不也是「誠」的一個面向嗎?然而在「誠」的狀態中,人的語言溝通必定與我們日常的經驗有一點不同。於是,我立刻想到了「詩」這種語言。詩不可能是沒邏輯的,因為詩畢竟有字面上、語句上的意義;然而詩也不能僅僅只是概念的組合,否則它便不能承載、體現人類的情意與生命。我問 Leslie,「詩」這種語言對於動物來說有什麼意義嗎?
「如果把『詩』定義為一種能夠『傳心』的語言,我想動物溝通就是一個充滿詩意的世界。因為我們是把人的心跟毛小孩的心連結在一起,我們透過各種表達方式達成這一點。以心傳心,就是詩。」(註)
「那動物會不會作詩呢?我記得很久以前我跟一隻法國鬥牛犬聊天,他跟我說,他最喜歡在『下一點點雨』的時候散步,那是種甚至不成雨滴的雨,如同空氣中飄著粉霧一般的水氣。他覺得用全身去感受那種雨粉,是一件非常快樂的事情。又像我曾經問一隻貓,他為什麼這麼喜歡在窗邊睡覺,那隻貓說因為他可以感覺陽光在他身上緩慢地攀爬,他覺得這件事情很有趣。」
動物或許在邏輯語言的發展上不如人類,但他們也有自己的一套「語言」,在這種語言中,他們尚未與身邊的世界隔絕,他們可以在「氣氛」中感知許多早已被我們遺忘、汰選的細節。從這個角度來說,許多動物或許都是偉大的詩人,我們可以向動物學習,培養自己詩意、真實的生活。
在與 Leslie 談話之後,對於人類自豪的語言本能,我們或許可以有一點不同的看法。正如動物溝通師的實務處境一般,我們時時都必須面對著語言這把兩面刃,因為語言的邏輯可以有組織經驗、思考問題、解決問題的能力,但它也可能造成意想不到的心靈囚禁。如何維持心靈的「誠」,如何過著一種「詩意」的生活,相信透過 Leslie 的分享,我們已經初步具備了實踐的方法。
註|路嘉欣曾發表過相關的說法,請見《帶你回家的小路:路嘉欣尋訪獸醫師、中途之家等,最專業的流浪貓領養筆記》(台北:時報出版,2015 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