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此與我的導演你,之二|徐漢強
迫近黎明時分,你這樣說過,松山區街景是全天候最美,抽起五分埔和永春市場洶湧人車的圖層,空留一大片寂靜無聲;你蟄伏在背景某處,將帶著浸淫影像創作超過 3 分之 1 人生的心得赴約。隔了一陣子方憶起,這一切開端是我點擊了你和朋友合製的魔獸機造影片,約莫就在我剛認識電影而不認識你的時候,也或者還要更早,沒準我倆祖父真在山東老家打過照面,播遷來台幾經轉折,又同樣選在板橋安身,想不到的是他們洗褪鄉音的後代,會在此般情況下指認彼此。
將你的單軌時間軸再往前調撥,第一部人生劇展《請登入線實》進入剪接起,你就沒離開過台北正中央這座三維空間,實則你今生至此也依循著圖像敘事脈絡,小學在班級佈告欄上連載漫畫,引來同學老師以及執教鞭的訓導主任頻頻關注;國中時酷愛把課本古文重製嘲諷,後設作風一路貫徹到近期短片《小清新大爆炸》;高中轉戰電腦小遊戲編寫,一邊才終於喜歡電影。我看見年輕一輩在台灣走上電影路途者,極少是那些從小立志的人,癲狂的時代如此鼓吹並擠促著,讓一生只為一事活簡直成了最大豪奢,以致現實中的我們總被賺不了錢的事簇擁得團團轉,浪來得急快而只得抓穩,超過兩週半月的航向設定往往淪為徒然。今春你搬來附近租屋處,動筆寫一部有關雙重人格的劇本,此事令我開始緊迫盯梢你每句話與念頭的轉換瞬間,暗自期待能發現你不為人知的其它人格。
你看來冷靜自持,可那張臉一旦罩下陰影,就是你情緒爆發,出口成刀而又立刻後悔的時候;以為是你悶騷熱血所以著迷《海賊王》,我當然錯了,你只是認同那些破碎的人物在希望將滅之際,還願意伸手抓住浮木。你抓住浮木了嗎?你苦笑說自己並無過人才華,僅僅是沒人幫得了忙才一個人勉強撐住,原來跟你路上撿來的貓一個模樣,你叫牠萌虎,愜意自得的皮毛下滿是血淚斑斑的疤痕。台北過於黏稠的人際生活何嘗不像群聚的街貓,小圈子裡既要彼此品頭論足,又要互相舔舐傷口,和你一樣頭暈失眠、身心緊繃的腦神經衰弱症頭,我有預感馬上會變成一件有助同儕認同並且很潮的事。
你想拍讓所有器材穿幫的片子,想知道當大家都能識穿造假卻仍被感動,那矛盾的情感究竟為何;以實映虛,抑或反之,尷尬的是儘管大家這麼解讀,但你並未刻意在作品裡辨證虛擬和現實的曖昧性,也很清楚後設過頭將進入暴走狀態,尤其編劇轉做導演,都該小心別變成第二個宮藤官九郎;你我不過談了半晌,就意識到有太多創想都混雜了前人偉業的殘影,借用或沿用到了最後看來都像盜用;類型電影在台灣到底成不成立?觀眾對青春成長和鄉土俚俗之外的片型到底買不買單?「別總是想拍關於電影的電影」,不懂得如何把工作和休閒分割的我們,立刻停下腳步咀嚼這句不知道哪裡傳來的忠告。
我想起我正踩著單車要去赴約,在夜與日交會的縫隙,甩手散步的老人魚貫排列在忠孝東路五段沿途,卻一個個都背對著我,無論怎麼探頭也見不著他們的臉;地面潮濕油亮像昆蟲的殼,世上一切是匍伏在牠之上的某種寄生;天空似要亮起又昏沉,遠處駛來的遊覽車上,你和一夥替代役同袍以反毒大使團之名出發去巡迴表演,樂手、魔術師、雜耍演員、動畫師,還有拿攝影機的你;要是寫下這個像吉普賽馬戲團的故事,會不會拍出一部很庫斯杜力卡的電影?畫面如陀螺般打轉起來,突然你走到我旁邊轉動手中旋鈕,天際線便淡入了一點紅、半點藍,我說我從沒見過薄紫色的黎明,你說有什麼關係,反正我們還在夢裡。
【徐漢強】
徐漢強,1981 年生,台北人,世新廣電所畢業。2005 年以公視人生劇展《請登入線實》獲金鐘史上最年輕導演頭銜;2008 年張榕容主演的短片《匿名遊戲》在國際十多個影展大放異彩;2009 年曾任波蘭 INPUT 世界公視大展評審;由陳柏霖監製、主演的首部電影長片《Schizo》已進入前製階段。天蠍座,現居松山。
【於此與我的導演你】
近來對「於此當下」的概念很是著迷,儘管我從不覺得自己擁有過它。但當我看向身邊這群投擲著青春、願能為小島帶來一些改變的青年,便衷心想記錄屬於某段時間軸線的痕跡,寫一部我們的台北電影青年誌。
這幾位也許還未導演過長片,卻都是我心目中優秀的新銳。關於台灣電影創作者的處境,用青黃不接形容不知道是否確切,也許這亦適用於所有時空中年齡相仿的 人。想相信一切沒有太糟,就像每代人都渴望自己活過一個輝煌年代,幸得與否,至少留下證明,曾經努力在黑暗中擦出一點點光亮。
【孫志熙】
曾任《CUE電影生活誌》、《SCOPE電影視野》主編。現從事專欄與文案寫作、短片推廣、獨立製片、跨國當代藝術組織台北組頭、地下電台主持人等,擁有多重身分與很多款名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