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雄電影節「XR無限幻境」一日體驗：這裡發生的一切，都是一手經驗

作者BIOS monthly

日期23.10.2020

「致時光旅行者：這是一封寫給未來的情書，寫給那些走在我們前方，成長著、冀望著的心靈。」——〈沖田先生的記憶劇場〉

從雷奈到諾蘭，時間旅行題材橫亙古今從不褪色，甚至越發歷久彌新。高雄電影節（以下簡稱雄影）二十週年，以「時空幻遊」為題，單元選片不僅聚焦時空穿梭的題材，也有《今天暫時停止》、《天邊一朵雲》和《那年夏天，寧靜的海》等經典，帶著觀眾回到這些電影上映的年代，創造現實體感上的時間旅行。

除了主影展單元讓人驚喜，這也是「高雄VR FILM LAB」計劃在國際影展上屢受肯定、引起影迷熱切關注的一年。雄影開展前，徐漢強第二支 VR 作品《星際大騙局之登月計劃》與許智彥的 VR 首作《舊家》便傳來喜訊，宣佈入選紐約翠貝卡影展（Tribeca Film Festival）沉浸式作品單元，前者更將在今年 11 月的金馬影展進行特別放映。

自 2017 年開始，高雄電影館廣邀各界創作者投入 VR 敘事。那一年，《返校》電影版尚未面世，徐漢強首部 VR 短片《全能元神宮改造王》已先一步結合電玩互動，將觀落陰至元神宮改運一事比擬成 IKEA 居家改造，加入孫可芳、劉冠廷和張翰等演員的喜感演繹，敘事手法和場景設計具開創性，讓人驚艷之餘，更一舉入選日舞影展，並在瑞士「世界VR論壇」獲得最佳創新敘事獎。在此之後，陳芯宜、程偉豪和何蔚庭等導演也受邀參與計劃，嘗試用新的媒材訴說故事。

其中使我印象最深的是 2018 年楊雅喆製作的《帶你上天堂》，這部全長僅五分鐘的 VR 短片，取材自台灣廟宇中常見的天堂與地獄壁畫，運用 VR 第一人稱視角的特性，讓觀眾親自體驗自己的台式葬禮。入場之前，觀眾先用一旁的快拍機拍攝大頭照，當你戴上 VR 頭顯（頭戴式顯示器）進入場景，那張快照將會成為靈堂上的遺照（播畢後會收到紅包冲喜化解），待我們飄進相框與其合為一體，往外看去，是滿滿一桌的祭品和寫著「奠」字的花圈⋯⋯耳邊經文還在朗誦，在封閉的環境中，我們終於有機會直視那些人們告誡我們「不要亂看」的禁忌，這個直面，讓我們對消逝的恐懼得到療癒。

《帶你上天堂》的觀看經驗打開我對 VR 電影的著迷。VR 發展初期，創作者們期待率領觀眾去到人類無法抵達的領域：上至太空，下至冥間。幾年之後，2020 雄影的沉浸式單元「XR 無限幻境」一推出，從片單中已能見到取材的多樣性。AR、VR、MR 和沉浸式劇場合一的 XR 提供更多創作可能：除了太空人和幽靈，我們還能成為什麼？《Sigur Rós：精靈之聲 AR》帶你觸摸聲音之靈；《色度：賈曼計畫》複製賈曼失明的視覺，貼上我們的眼；《攻殻機動隊 GHOST CHASER》打開一場幾近真實的 RPG 遊戲⋯⋯

台灣原創：從體驗到共感

今年高雄邀請劇場詩人周東彥、紀錄片導演賴冠源和新導演陳識安用 VR 科技，訴說關於台灣與私人的情感故事。

周東彥《霧中》拍出男男三溫暖的慾望縱橫，開展前就受到高度關注，加上 Podcaster 台灣通勤第一品牌在其節目業配一波，首週就宣佈票券售罄，氣勢非常驚人。身為一個腐齡頗深的女性，觀看《霧中》的過程確實得到了一種快感，比起當場觀看多 P 性愛的獵奇，更接近徹底完成角色扮演的痛快——像匿名登入網路聊天室：從這一刻開始，我可以是男同志，用男性的身體觀看與被觀看，有種歸屬感像煙像霧，將我包裹。

難道《霧中》是一場夢嗎？我們總是不記得一場夢的開頭：一回神，你已經在裡面了。雖用第一人稱視角參與一切，又像地縛靈般無法動彈，眼中所見是淡入淡出的裸男殘影，耳邊是肉體的碰撞聲、吸吮聲，鏡頭的入定卻讓我們的窺視有了神性：三溫暖大門敞開，男人來來去去，只有我不被邀請。片末觀眾視角緩緩上升，一室的激情乍醒，讓人感覺狼狽，無從判斷自己究竟是全知的神，亦或是無愛的鬼？既是享樂，又像苦澀的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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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聽到周東彥 VR 電影《霧中》是拍男男三溫暖不會激動拍桌的呢？「台灣發展 VR 電影那麼多年，終於把它用對地方了。」

原創 VR 記者會上，周東彥提到許多國外媒體都不敢想像台灣竟然有公部門願意投資這樣的拍攝，為此他也在拍攝前做足功課，除了帶劇組成員進三溫暖實地考察，也回顧蔡明亮 1997 年的作品《河流》，「我想看他當時怎麼拍三溫暖，而我現在又能怎麼拍？其實現在自拍性愛影片上傳很熱門，也有很多相關的網紅。我們如何將這些視為生活的一部份，讓性不需要被隱藏。」

陳識安的《人之島後》和賴冠源的《喚說其語Ep.1 潛入西拉雅》則不約而同以台灣原住民為創作題材。製片陳識安首次擔任導演，《人之島後》寫實呈現出達悟族人阿嵐回鄉後感受到的生存困境。不像傳統 VR 電影賦予觀眾單一視角與人設，隨著故事的推進，我們時而像天空般俯視蘭嶼大地，時而化做海底的魚望著水面上捕魚的人。偶爾切回人類的視角，觀看的位置亦不斷被重置：一下是坐上拼板舟出海捕飛魚的族人，一下又成為剛下客船、喧譁熱絡的觀光客之一。在主客視角的切換中，蘭嶼的美與焦慮一覽無遺。

「小島面對生存衝突，是台灣大島也在面對的。就像飛魚要面對海面上海鳥捕食的危機，也要面對海面下大魚追補的難題。有點像台灣人要不斷在不同勢力的角力中，設法找到生存的平衡。」——陳識安

與《人之島後》的紀實不同，賴冠源的《喚說其語Ep.1 潛入西拉雅》像是一場大型的聲音遊戲。觀眾一戴上頭顯，面前便會出現一條發光路，我們直覺地想沿著路走，卻無法動彈，直到耳邊傳來聲音，引導你唸出一句句西拉雅語。那聲音不告訴你單字的意義，視覺卻早一步將你丟進西拉雅的語境——耳邊話音剛落，物的原型即被召喚至我們眼前。賴冠源提出語言學習的另一種可能，不需背誦「正確答案」，任語言在被使用的過程中發揮己力。只要我們繼續說，語言就將繼續產生意義。

「一個語言是死是活要怎麼定義？其實是取決於大家願不願意講。有些觀眾可能比較害羞無法跟著唸出來，但其實你的聆聽，也是使用語言的一種方式。」——賴冠源

那天在「XR無限幻境」展場中，循著發亮的燈牌尋找散場動線，抬頭看見牌子上寫的不是「EXIT」，而是「REALITY」。我想起《霧中》的尾聲，俯視大地與萬千人體，像提醒我們這樣的夢並不止於三溫暖裡。VR 科技有大眾化的可能嗎？這是一個還需繼續探索的問題。唯一肯定的是，當人類一切經驗都在二手化，那種「只有你知道自己在看什麼」的私密感無比珍貴：拿下頭顯的那一刻，我們或許來不及意會方才的事，卻知道有什麼已在自己身上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