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禮涵・強迫症小狗與我 EP3｜牠不會咬人，但牠也沒有想要被摸

作者羅禮涵

日期19.12.2024

01

剛開始帶著 Funny 去行為門診的時候，是我最懷疑自己是否適合擁有一隻小狗的時候。記得在診間和醫師的對話，我們除了務實地討論了小狗現在的狀況、生活上讓人類最困擾的部分，以及提出一些用藥的資訊、訓練的可能等等之外，醫師也和我說，「試著去同理牠的行為，妳也會覺得舒服一點。」

可以從對小狗說「妳現在一定是因為ＸＸ，才會做出ＸＸ的行為。」的句型開始。

當時處在養狗的路上最看不見盡頭的階段，乍聽之下，我對這個技巧半信半疑。一年多後寫下這個心情的現在，回望當時的自己，就好像是小朋友必須繳交作業，但又愛寫不寫的那種情境，做做樣子、意思意思而已。

當時回到家，我有試著跟小狗進行這個「同理練習」，但是非常不真誠。當小狗又在抓地板、抓牆壁、各種搞破壞時，我會說：「妳現在一定是太無聊，才會一直抓牆壁！」，甚至在我真的累到不成人形的時候，我會說：「妳現在一定是很想搞我、嫌我不夠累，才會一直破壞家裡的東西！」那是一個不帶生氣的情緒，但真真實實。我才是那個無聊當有趣的人。只覺得人狗都好荒謬，好好笑。

跨出這一步，對於容易不耐煩的人類來說，已經是很好的開始。至少情緒沒有無處安放，當它可以被平穩地化作句子，就彷彿得到了一些療癒和安撫，哪怕當中擺放的詞彙不合邏輯。

但下一步的所獲更深刻地拉近人類與小狗的關係。在比較有餘力的時候，我會想，好吧，我們都知道「很想搞我」當然是胡亂拼湊的句子，甚至帶有一種優越，仗著小狗不會人類語言而偷偷報復的意味。

但，牠到底是為什麼要這樣做呢？

02

臘腸狗作為獵犬的一種，早期被人類培育出來，用以狩獵獾和兔子等哺乳類動物，鑽洞、挖地本來就是臘腸祖先留給後代的習性和技能。加上 Funny 受到強迫症的影響，導致常常有「不知道在忙什麼」、「停不下來」的行為表現。這為她抓牆壁、抓地板的行為，找到了一個比較好的解釋與說明。當那些困惑可以稍稍解答、進而理解，好像就生氣不起來了。

「試著同理牠」真的很管用；「行為問題」從來都是人類定義出來的。「問題」兩個字反映的失序與混亂，也都來自人類的眼光。客觀來說，小狗也就僅僅只是在做符合牠物種的遺傳、自身的氣質，而會做的事情而已。而這些「問題」如果只是因為會對人類的生活造成困擾和不便，那小狗又何其無辜呢？

我也開始想，如果今天 Funny 不是被迫跟著我過都市生活，而是生活在比較鄉村或郊區的地方，到了那時候，牠抓的不會再是水泥牆和磁磚地板，而是樹木、草原和土壤，那問題還是問題嗎？

想到這裡，就不難發現，「問題」與「正常」的標準都是人類制定的。小狗從來就是一如往常地是牠自己。如此而已。

03

小狗的可愛替牠們帶來許多好處與人緣。像是 Funny 突然多了好多個成天買零食給牠、陪牠散步玩耍的阿姨叔叔、乾媽乾爹，而且陸續增加中。每次出門，小狗也可以就憑藉著牠的可愛得到稱讚與愛戴。但活在這個人人喜愛 Funny 的粉紅泡泡中，不難窺見，許多人仍用著「以人為本」的觀念，在與動物相處。

有一次帶著小狗出席朋友聚會。聚會人數眾多，熟識與不熟識的人都有。對我來說是這樣，對 Funny 更是。通常素未謀面的人想跟牠玩，我都會簡單說明一下如何親近牠，怎麼拿捏距離與方法，能讓牠比較自在、安全。但也有第一次見到 Funny 的人，看到牠就想熱情互動，不斷揮舞長長的裙襬，做出逗弄小狗的動作。由於 Funny 的身高不高，這樣的動作對牠恐怕太侵略。當對方看到小狗一下靠過去、一下又跳開，還會覺得這個反應很好玩。我只好連忙阻止，說：「這樣會嚇到牠啦。」並順勢將牠帶開。

我知道對方並無傷害的意圖，他們也不過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對待狗。

也有一次遛狗時遇到一個路人，未經詢問就粗魯地對牠伸手。在我說不要摸牠的時候，路人直覺地回應：「牠會咬人嗎？」我跟他說，「牠不會咬人，但牠恐怕也沒有想要被摸啊。」他悻悻然離去，我卻一直思索這句話背後的語境。無論是「想要摸狗的主動」或者「擔心被咬的受怕」，全部都是以人類為中心出發，狗狗的感受在無形中被忽略了，牠的主體性也是。

在這個越來越講求人跟人之間的身體界線的時代，人與動物之間的界線卻好像沒有也相對應的得到體現。而「豢養關係」以及「動物不會發聲」這兩個因子，潛在地強化了這樣的權力與支配。

養育動物，當牠的基本的生理需求、照護需求、陪伴需求都來自照顧者時，若沒有時時保有「尊重他者」的戒慎與警惕，加上動物又沒有辦法以言語表達感受、和人類進行有效溝通，控制的意識很容易生成，食髓知味後無以復加。

04

幾個月前，一間動物醫院在做健康檢查優惠的活動，參加方法是在留言寫下為了毛孩做過最感人的事情是什麼。留言區充滿各式各樣「為了一隻狗ＸＸＸ」的留言，裡面有一百種人狗浪漫的方法。為了抽獎，我也寫下了與 Funny 的浪漫：「為了一隻狗搬出來一個人生活。」

今年初，我自己一個人帶著 Funny 搬出來生活。

從小到大我都是跟著家人一起住。突然要自己搬出來獨立生活，並且帶著一隻敏感的小狗在身邊，不太容易。在決定搬家前夕，找了行為醫師討論新家的空間配置、設計給小狗屬於牠安全舒適的空間，隔音條、隔音綿也得事先採買，以及最重要的，搬家前期的藥物調整與備用。

搬家前，先有幾次帶著小狗去新家吃零食、玩耍，熟悉新地方。搬家後，工作上請了好幾天的假，除了佈置、整理，也希望循序漸進，陪著小狗長一點的時間，直到牠越來越適應，再慢慢拉長牠獨處的時間。

那是一段很有挑戰的時間。我靠著藥物、諮商，撐起一個比較好整以暇的模樣，陪著小狗體驗陌生新生活。對人類而言，就是搬家，字面意思，我們換一個地方生活。但對牠而言，一夜之間，熟悉的格局、環境、氣味，甚至隔壁鄰居住的狗朋友都不再了。我卻無法和牠說明為什麼現在的生活變成這樣。我只能想著，那至少我要用最大的努力讓牠有多一點點的安全感，就算週遭的一切都改變了，我們一人一狗在一起，這個不曾改變，也不會改變。

記得一個有趣的插曲。搬家後的半個月，在和醫師討論小狗的適應與目前的生活狀況，我順手拍下當時小狗睡到翻白眼的樣子傳給醫師。

醫師回訊：「很適應啊。牠搞不好想，人類實在太弱了，還擔心害怕很久。」

看到這個回覆，我笑了出來。是啊，我也常常這樣覺得。小狗一定比我想像中強大。最需要安撫、安慰的，或許根本是我自己。

05

寫下這些，今年剩不到一個月就要過完了。

這一年來的努力，不知道怎麼熬過來的日子，現在回頭看也都是風景的一種：散步的路線、野餐的地點、一天當中吃喝玩樂的作息時間，這些大抵固定下來的生活模式，為我帶來大幅度的喘息與安心，「必須把小狗照顧好」的壓力與緊繃感漸漸消退，我打從心底享受著有牠在的日常。

新的一年不知道會長得怎樣。

就算十分迷信，早早開始翻著 2025 星座運勢，也知道不會就此與小狗過上無憂無慮、順風順水的生活。陳綺貞當年唱著〈每天都是一種練習〉，養狗後，更深覺歌名就是生活最好的詮釋。經過不容易的一年，我好像更有勇氣和餘裕，在焦慮、擔憂、害怕裡長出一些穩定自己的力量。就算失控，就算爆炸，就算所有事情都不照著預期走，我也會告訴自己：每天都是一種練習。

總要走下去才能知道的——對吧，我的寶貝小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