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末聊聊】陳劭任 ⇄ 壁虎先生:人生沒有電影,真的會怎樣嗎(不會)
𝒘𝒉𝒆𝒏_ 金馬獎後一週,週三。中午十二點到下午四點。
𝒘𝒉𝒆𝒓𝒆_ 大安, AGCT apartment
𝒘𝒆𝒂𝒕𝒉𝒆𝒓_ 陰日偶雨
𝒘𝒉𝒐_ 陳劭任 ⇄ 壁虎先生
「我對像我的上上一代、上一代和這一代的同行一樣,寫奴婢式的影評,寫朝貢式評論,不感興趣,他們選擇徹底拋棄一種批判傳統,這是他們的選擇,不是我的。我甚至沒有要刻意嘲弄他們的意思。」
——壁虎先生〈一、前言:請客吃飯〉
我是做好被壁虎先生罵的準備來的。
印象中對於壁虎先生的關注,早於 2021 年他寫《瀑布》,甚至是 2019 年寫《陽光普照》之前——這兩篇文章當時引發關於電影及影評的討論,掃射範圍之廣,應該很少人不覺得中槍。但他的文字有種 S 的魔力,被罵了,還想為他拍拍手說,對對對,你罵得真對。
聊聊開始前,我跟壁虎先生說,這不是一份「我想成為你」的學習或引導指南,而是真誠地好奇:寫出這樣的文字的人,他是怎麼想的呢?
壁虎,與壁虎先生
劭任:我一直很好奇,你的筆名為什麼叫壁虎先生?
壁虎先生(以下簡稱壁虎):我大學時租房子的地方,牆壁偶爾會爬出壁虎來,我後來比較有跟牠們成為朋友。
劭任:嗯?成為朋友的定義是?
壁虎:就是⋯⋯我們默默地會有一些交流。總之,當有人問起我要以什麼當筆名的時候,我就很自然地想到壁虎這個動物,就想說叫壁虎先生。
劭任:為自己取名「壁虎先生」的那個時候,也是你寫影評的開始嗎?
壁虎:那時大概是 2017 年左右,剛好在當替代役,在一個機構裡面做一些打雜、掃地澆花,跟接送學員上下課的事情。所以我有很多時間是閒的,沒事做的時候在自己的電腦前就不知道要幹嘛。
真正開始寫影評的機緣,是我那時候有一個學長在《上報》工作,然後剛好有一篇,我還記得是《金剛:骷髏島》,他沒有時間寫,所以就在臉書上問說有沒有人幫他寫。
我跟他說,我可以幫他寫。因為我有點想試試看寫東西這件事情。
劭任:開始寫是一個起點,但什麼時候開始才覺得,自己是能寫的?
壁虎:我偶爾會翻一下《衛報》的影評在寫什麼。然後我有一天就突然發現一件事:這《衛報》的影評寫得好爛。
我就突然意識到,我可以寫得比你好啊!就有一個心態的轉變——如果一個《衛報》支撐的影評,而且是拿薪水的,我居然能寫得比他好,我就開始覺得,好,我可以寫影評。
劭任:但在那個時候,你對於所謂「影評」究竟是什麼,有過一些想像或思考嗎?
壁虎:在我還沒開始寫的時候,我一直以為台灣會有一個所謂的影評圈,或一個刊物,或者會有一群人;他們在一個地方、或者在彼此的文章之間,他們會隨時地問:現在的 state of cinema 是什麼?並且去回應:我們應該要往什麼樣的地方去走?現在有什麼樣的困境或危險?
除了 state of cinema 以外,同時還有「台灣的」state of cinema。同樣的問題,在台灣本地的尺度碰到的問題是什麼、它的邊界是什麼、共同的潛意識問題是什麼?
這是我一開始在還沒寫影評、剛開始寫的時候,一直以為會存在的東西。我後來才發現,這個東西在台灣根本就不存在。
我想像中影評在本地的樣貌,應該是要每一年,都有幾篇像是我寫的〈多力多滋人文主義〉那種文章。不只是 overview 式的,重點是去問:台灣電影現在處在什麼樣的狀態之中、面臨的問題是什麼?背後驅動這些電影出來的邏輯是什麼?我說的不只是商業邏輯,或者是實際物質的邏輯,而是潛意識的邏輯。
這個東西其實很重要——這麼多人在拍電影,為什麼他們長得一模一樣?我們的電影沒有去自問這個問題,我會覺得是一個失職。
反過來說,我覺得我寫的東西,比較像是我想要看到的東西,是我當年在大學的時候、還沒開始寫影評的時候就想看到的東西。但是我那時候沒有看到,後來才發現,原來沒有這個東西,所以我就自己試著寫。
當然上一代再往前一點,八〇年代、九〇年代有嗎?其實好像有,但是沒有我想像中寫得那麼好。
劭任:你所謂的上一代,指的是哪一個區間呢?
壁虎:我所謂的上一代,就是我最主要批評的對象,是大概從 2000 年到二零一幾年的區間。我覺得這個區間裡面的人疏失了、怠惰了。所以比較會跟我產生衝突的,可能就會是那一代的。
雖然我今天好像是以一個影評人的身份受訪,可是說真的,我並沒有把影評這個東西當作我的志業——有些人他可以就成為一個影評人,然後這一輩子就做這件事情。我後來發現我沒有辦法。或者是說,我不想做這件事情。
我其實是在不想做這件事情,但是想要寫影評的狀態下,處在一個猶疑之間。
另一種寫的可能
劭任:兩年前你寫了一篇關於鍾孟宏《瀑布》的影評,當時引發電影圈的許多漣漪,其中影評人陳平浩回應以「這不是一篇影評」。對於其他人界定影評的方式,你又是怎麼看呢?
壁虎:那一篇其實我是有意識在做一件事情,可是,那不是他所謂的情緒性批評。
我翻過去幾期的《電影筆記》,當時的主編在訪談有提到,他們會想要把篇幅留給支持的電影,然後會把不想支持的電影,放在比較小的篇幅。
我去看他們的排版,到後面會有一頁是一格一格的,那個每一小格,就是他們對這一部電影的評價。不管你得過金棕櫚獎、入圍今年的坎城、你是大師中的大師——即使你是漢內克,他如果覺得你這部電影是 bullshit,他就會把你放到這個小格子裡面。
這個小格子的寫法就很不一樣。《瀑布》那一篇,我其實是有意識在做這件事情,就是我用那個「小格子的寫法」寫你,因為我察覺到你想膨風(phòng-hong),我覺得你不配我寫一篇,小格子裡面就可以處理你的東西。
至於陳平浩說,我只是情緒性的回應,他覺得影評應該要像 arguement,要有論證。可是我覺得我的那一篇裡面,其實充滿了論證,只是它寫成比較戲謔的方式。像是「這是取材自絕命終結站」,這聽起來像是一句笑話,但它是真的認真的用《絕命終結站》的結構,去結構它的電影和懸念。我覺得《絕命終結站》遠比黑澤明的《電車狂》更接近那部電影的本質。
這對我來說就是論證,只是用一個小格子的寫法。當然因為它是單篇出來的文章,所以並沒有《電影筆記》上面那種小格子的效果,反而變成一個放大的情緒。
劭任:你是第一次嘗試這種小格子的寫法嗎?而你通常又是如何決定自己的書寫策略呢?
壁虎:我覺得如果回到前幾年,我可能會比較好回答。因為我之前是真的有一個分析的邏輯,我很習慣用那個邏輯去寫。但是我後來有做一些有意識的改變,像《瀑布》是一個特別的事情,我就用一個特別的寫法。
那我覺得自己書寫上最大的改變,可能反而是在今年。因為今年開始寫《幼獅文藝》之後,我就比較少寫影評,比較多寫遊戲,我會比較多地去描繪、去敘述遊戲裡發生的事和場景。
敘述畫面本身這件事情,是我以前的舒適圈裡面會去避免的,甚至把敘述壓到很低、低到有點不合理。因為我一方面不需要強迫自己記憶每一顆鏡頭,另外一方面是,我覺得分析邏輯比較重要。
電影的分鏡是不會改變的,每個人看到的電影都是同一個鏡頭。可是玩遊戲,你可能會從不同的角度和順序去經歷它,甚至在一個關卡裡面,每個人看到的東西是不一樣的。所以重述我經驗到的敘事本身,反而就變成一件重要的事情。透過寫這些遊戲,我才重新發現了另外一種,書寫一種美的可能。
劭任:但反過來說,嘗試不同的書寫方式,會讓你覺得不安嗎?
壁虎:其實一直以來,每一篇我寫過的文章,我寫完的當下、或是快要寫完的時候,我都覺得是垃圾。我都覺得我寫得超級爛。我都覺得我好不想寫這個東西、我在幹嘛、好痛苦。那個是病態的。
可是通常後來滑手機,你會看到別人寫的東西,這種病態地覺得自己很爛的狀態,就停了。
我一直都覺得自己是一個很無用——但也沒有到沒價值,而是我只有最低限度地努力。但是當我看到這些自稱影評人,或者是位高權重的人,他講出來、寫出來的東西,會讓我覺得為什麼你自稱影評人,你講出來的話會影響到很多人,你居然可以講得比我還沒內容、比我爛!
我覺得是這個不能接受,反而讓我到最後,願意去把這個我覺得自己很爛的東西寫出來。
我寫過的每一篇,不論是好評或負評,不論寫大或小,不論寫台灣電影還是遊戲,我每一篇都充滿了對自己的質疑。我是把自己質疑到死之後,已經沒有東西好質疑了,所以我發出來。反而是這個狀態。
我其實每一天都在動搖,只是到最後通常都會發出來。
劭任:在這個動搖的狀態下,從你寫完到按下 publish,通常會經過多久的時間?
壁虎:我覺得到後來應該比較接近我寫不下去了,所以我就交出去。而不是說我知道這個完整了。有,可是很少,比較多是改不下去了。
劭任:我自己也滿常在這種狀態的。寫完的那一刻會覺得,我真的改不下去了、我真的沒有辦法可以讓這篇寫得更好了。可是在兩三個月過後回頭看,會發現其實還可以怎麼樣改。會感受到一個很強烈的時間差的影響。
壁虎:我昨天才回去從我《上報》的第一篇開始看,我最大的感想是,當時每一篇我的印象都是這篇很爛,但其實沒有我記得的那麼爛。我還想說天啊,我那時候竟然會寫這個,而且是那麼充滿精力跟韌性地寫。有一些東西我今天可能就不會寫了。反而是最近寫一些比較難的主題跟文章才會開始覺得,我有點想要知道編輯怎麼看。
憤怒與勇氣
劭任:老實說,如果是我接到你的稿子,我應該真的會用很多時間苦思要怎麼和你討論調整。苦惱的出發點是,你的文字製造了某種閱讀的坎坷和崎嶇,對讀者來說未必容易讀,但它們同時又內含強烈的風格及意志,作為讀者我並不希望這些東西被編輯磨去。
壁虎:我會主動地去拋開、去丟掉我認為不是我讀者的人。
劭任:放棄掉那些讀者,不覺得有點可惜嗎?
壁虎:應該說我的態度是,我從來不會小看讀者。就像我覺得不小看觀眾的電影,才是好電影。這是同一個邏輯。
第二個我會覺得,閱讀時的坎坷或崎嶇,其實看久了,你就會慢慢地找到去讀它的方法。只是一開始你不習慣。
我會希望反而是你去慢慢地習慣這種坎坷或崎嶇。我會希望有越來越多的文章,讓你去克服這個坎坷,因為很多東西它就是要不那麼單純才有趣——我自己也會碰到啊,我可能讀《電影筆記》或是一些論文,我也會碰到這個狀況。
我會覺得說,面對看不懂或是沒有掌握的東西,你就默默地放在心裡,不論是電影或影評,看多了會慢慢地找到「原來他們是這個樣子」的邏輯,你會開始認識到他們對電影的態度。我覺得這個東西,才是有意思的。
劭任:不過很多讀者不一定有耐心克服那些崎嶇,反而文章裡那些很外顯的憤怒情緒,會直接地吸引他們。在你的經驗裡,憤怒是你寫作的原動力嗎?
壁虎:當然每一篇的文章的動機都不一樣,《瀑布》這篇的話,是憤怒,也有一點訝異吧——我其實還真的很訝異,鍾孟宏居然可以拍得這麼差。
而且很多時候,憤怒不一定來自於電影本身,也會來自對這個電影的評價,就是圍繞這個電影、這個作品的 discourse。我的文章會有意識地回應這件事情。〈多力多滋人文主義〉也算是比較憤怒的,那是一個特例啦。我自己昨天重看會想,哇我那時候那麼生氣,甚至可以感染到現在的我。
多力多滋那三篇我寫了兩個月,不做任何其他事情,就是把這個東西搞定。這個動力其實也不只是憤怒,我覺得它是有意義的。只是憤怒一定不會是全部的支配。
那一篇到後面,我要列一個我覺得好的電影的清單,那時我反而寫得特別謹慎。因為我不知道這樣並排的話,我支持、覺得好看的片,會不會因為我前面的批評而被人家哭枵(khàu-iau)。因此,那時我是用一個比較保守、比較圓滑的寫法。這些其實都是有意識的。寫這些國片,你就是要做政治判斷。但這又對於純粹想要寫影片這件事情,又有點矛盾。
劭任:我頗意外你是會做這些政治判斷的人,可能是平常批評的大無畏姿態太讓人印象深刻。
壁虎:其實我一開始寫台灣電影的時候,我從來沒想過會有這麼多轉載、影響那麼大。甚至《陽光普照》那篇文章,我寫完交出去之後就去打工了,我前一天晚上發在自己的粉絲專頁上,我本來的預期是可能 25 個讚。
但後來有一些人看過、乃至於後來發生的聲量,和被監製警告等各種事情,我根本就沒有預期。我完全沒有所謂「寫負評去換取流量」的心態——我連它會有流量都不知道,遑論說引起激辯。很多時候我是抱著這篇文章幾乎會沒有人讀的心情去寫的。
劭任:但巨大的流量來臨的時候,你是會不安的嗎?像前幾天金馬獎頒獎結束,我寫了一篇介紹陳慕義的文章,後來那篇有兩萬個人按讚、幾千個人分享,我真的嚇到,內心立刻感到巨大的不安。
那個不安除了來自,很怕自己有什麼寫錯的地方之外,更大的反省是,這樣幫人政治出櫃是好的嗎?會不會給對方帶來什麼影響?
壁虎:我的不安可能比較來自於後續效應,未必是流量本身。流量本身會讓我思考,可是不會不安。
流量帶來的比較是驚訝——如果沒有發生什麼事的話。但後續效應的無可掌握,它要如何被談論、跟它有可能引發實際生活中的事情,這也是會讓我不安的。
劭任:可能也因為我自己常常處在不安的情緒?我身而為人的原廠設定,就是比較孬種一點。我也曾經因為憤怒而寫、或是在寫作裡展現憤怒,但我自知那當中有取巧。我會選擇一個安全的、大有人願意為我辯護的題材及方式,去表現自己的憤怒。
但我在你的文章裡,幾乎沒有感受過這種「安全」的防護罩,你對於情緒的坦誠,總讓我感受到勇氣,而對能夠擺出這種姿態的人,我是相當羨慕的。好奇這樣的勇氣,是從何而來的呢?
壁虎:我覺得與其說憤怒,是我沒有辦法接受現有情況下的 alternative 沒有被講出來。而那個「無法接受的情緒」本身就自帶一個力量,所以不會說是勇氣。
我覺得反而是我很喜歡的東西,我不敢寫,寫它們比較需要勇氣。我會真的跟自己講,我要勇敢,要不然的話它就不會被寫出來。
劭任:你曾經說自己「鮮少真正直接書寫自己喜愛的或覺得傑出的影片」,不過前陣子你寫了張徐展的《熱帶複眼》,是一部你喜歡的作品。而面對自己喜愛的電影,和寫其他電影會有不同的寫作狀態嗎?
壁虎:那篇比較是給自己的要求。就是既然這是我去年最喜歡的台灣電影,那總得寫得出什麼吧!要不然說自己是影評人滿奇怪的。
另外一個就是,我自己覺得我對那部片有個理解,以本體論這一個脈絡去切,它有一定的獨特性存在。
而且那一篇我覺得如果是以比較口語的方式寫,應該不會那麼有意義。所以我後來是用一顆鏡頭一顆鏡頭去講,因為他的調度太好了,他都想過,所以我會想要把這些被想過的部份拉出來。像其他人即便說他好,可能也是一個大概的寫法,而不會分析每顆鏡頭的編排。雖然我感覺看張徐展本人滿 khiang,很好笑,但我會覺得這個人其實默默做了很多,他自己未必會講出來的編排。
那當然未必我的理解跟他原意一樣,但是這些編排的巧思,那些很像在舞蹈的電影語言——你就算拿一點點到其他的劇情片裡面,都會馬上增分不少。
所以我會覺得,一個鏡頭一個鏡頭地去看,在這一部作品的脈絡下是有意義的。
保持距離,也不會怎樣
劭任:我今年五月才訪問過張徐展,他真的就是你說的那樣,很 khiang 很好笑。但以我在訪談裡感受到,也絕對相信這些都是他有意識的思考安排。
創作者專訪一直是 BIOS monthly 站上其中一個重要的文類。我自己是非常享受每一個與創作者對話,與寫作專訪文章的時刻,但也因為 BIOS 的專訪大多不是著重在創作者對單一作品的說明與解析,更接近從他的生活或生命經驗中,直接或間接地呈現「他為什麼會在作品裡做出這個選擇」的背後原因。聽起來似乎有點迂迴,因此有時候也在思索,這些專訪文章對於讀者的助益,又是什麼呢?
你自己是會閱讀創作者專訪的嗎?而你通常期待在專訪文章裡獲得什麼樣的資訊呢?
壁虎:我幾乎不看專訪。我是一個很少看名人或影人專訪,甚至不看的人。當然除了我要查資料的時候,那是一定要看嘛。
我很多時候甚至覺得,我沒有很想要見到作者。我沒有什麼話可以跟作者講,因為作者想要跟我講的話,他就在電影裡面講了嘛。我甚至覺得,尤其是我喜歡的作者,我最好一輩子都不要見到他。
這也是我沒有辦法去嘗試做一個影評人或策展人的原因,因為我超級害怕訪談別人。我覺得我沒有辦法去做這件事情、根本上地沒有辦法。
不過我看到一些影評人會大量地跟名人合照,我是會下意識地想吐的。就是我會覺得——你是幹嘛?你的存在是文字。除非你的身份是其他職位,那也未必不好,因為電影也需要其他的職位。
可是影評人的話,我就會覺得,我想要跟影人保持一點距離。
劭任:但你自己不介意被訪談嗎?就像我們今天這樣。老實說寫信過去邀訪的時候,我內心覺得百分之九十會被拒絕。
壁虎:可能是我覺得時候到了,或者是有可能我最近也比較少在寫電影,開始在試著寫一些我愛的東西,所以我現在的心態比較是可以分享。
像如果是在《瀑布》或《陽光普照》剛結束的風頭上——我印象中還真的有人想要訪問我,我當然是立馬跟他說:為什麼要訪問我?我是一個就是微不足道的存在,訪問我沒有意義。
今天一方面是你說你也是一個寫作者,所以其實就是一個分享。我本身沒有介意被訪談。
我覺得影人主要是因為,中間插了一個作品這個東西。因為影評是想要開啟 conversation,可是電影,尤其是真的觸到你心裡、或者是你愛的電影,它應該要首先是你的祕密,然後你有想要跟別人分享這個喜悅或祕密的時候,你才去跟人家分享。
所以電影對我來說,反而是一個很私密的東西。我對你的作品產生了親密情感,我不想要因為碰到你,而產生任何破壞這個東西、讓它質變的可能。
劭任:你說的和影人保持距離——其實我自己最早加入編輯工作的時候,我頗嚮往能夠在每一次的訪問後跟創作者變成好朋友,或是在這個業界(電影圈、媒體圈)裡有許多相熟且親近的人——不全然都是出自於虛榮或方便,可能也是想看看這些圈子內部運作的好奇。
但兩年過去,發現自己沒有特別交到什麼朋友,我自己的個性實在很容易變成哪都不親的不沾鍋。可是我察覺到自己其實很安於不遠不近不親不疏的狀態,這讓我在寫文章時感覺舒服自在。
壁虎:我其實沒有刻意保持距離。當然因為金馬亞洲電影觀察團的關係,我也有一些影評朋友——像我有幾個朋友,如果他們有意願,他們隨時可以成為台灣最好的影評人,只是他們暫時沒有做這件事情。
跟他們交流,是會有非常大的收穫的。不只是如何跟不同的意見對話,也可以是表達上的學習。其實偶爾有人可以聊聊,對健康而言也是好事。
劭任:今年八月的時候,你在臉書上說已經半年以上沒有跑影展、也幾乎沒有力氣看電影。這是一個有意識的選擇嗎?
壁虎:不是一個什麼奇妙的原因,就只是因為我因為沒有錢,找了一個全職工作。然後不小心找到一個壓力太大的工作,所以才會有半年的時間什麼都沒看,也什麼都沒玩了。
這其實是一個外部的原因,不是我心態轉換。
但你問的也是對的。我在去年年底的時候,就有點難再觸發自己去看電影的慾望。因為覺得能夠發現新東西的可能性越來越低,越來越不知道自己的人生幹嘛耗在這個事情上面。我越來越難在電影之中有邊界被突破的經驗,或者是我意識到這個突破發生的機率會越來越低,這也影響了我寫影評的意願。
我這兩年玩了很多電玩,就是想要去找那個新的、能夠刺激我的東西。那還真的有找到,不巧讓我找到了一些傑作。所以我花了一點時間去寫這些東西。
劭任:我在看到那則貼文的當下非常有共鳴。我自己在去年曾經許願,希望看電影可以有更多的主動性,不要再全然仰賴影展和院線的餵養。
以今年的結果來看,這個新年新希望完全失敗,但最近因為一些現實因素必須開始進行長期省錢計劃,也讓我重新對於「稍稍離開影展院線」這件事抱持一些展望。
壁虎:你提到自己找自己的系統去看片,這件事情是非常對的。
雖然影展感覺好像很開放很多元,其實它還是有一個口味,甚至經過一個商業篩選,即便是藝術片。所以真的需要你自己去找東西來看,要不然有些東西你永遠都看不到。
劭任:其實今年金馬影展,我每一次坐在電影院裡都在想一件事情:我人生沒看這部電影到底會怎麼樣嗎?然後每一次的結論幾乎都是,好像真的不會怎麼樣。
壁虎:我 Letterboxd 上 98% 的電影,我都忘記它幹了什麼事情。所以有時候回想,過去這十年其實大部分是空白。
所以,對。不會怎樣。
【年末聊聊】 take a seat, and talk a bit
歲末年初,結束與開始的時刻,按下暫停,回頭與往前探探吧。在溜進喜悅與不安交織的生活伏流之前,展開一場深談、一次散步、一通難眠時深刻的電話——找一個人聽聽自己的疑惑,聊聊自己身在何方?
這次我們拉了一把椅子給自己,編輯部的成員坐上去,邀請一名喜愛或充滿好奇的對象與自己對話,也許親密、也許閒散、也可能正經八百⋯⋯但保證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