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是 2000 後|「你們這樣以後怎麼跟人家競爭?」──他們看著中國說 ft. 劉旭鈞

小時候是 2000 後|「你們這樣以後怎麼跟人家競爭?」──他們看著中國說 ft. 劉旭鈞

作者劉旭鈞
日期15.08.2023

這或許是一段很台北、很天龍的童年記憶:假日下午,電視上播著跟中國有關的專題報導;那時我們還是無權掌握電視遙控器的年紀,而長輩一臉嚴肅地看著螢幕裡的中國學童,他們是資優的中國四年級小學生。他們與我們同年,正在上數學課。更精確地說,他們在學習開根號。

長輩轉頭嘆氣:「你們這樣以後怎麼可能可以跟人家競爭?」那時我不知道根號是什麼(但有在計算機上看過),也不喜歡數學。我連一個中國人也沒見過,更不知道為什麼需要競爭。中國的形象變成為愛開根號的小學生。在很久以後我才從一個台南朋友的口中得知,他們也聽師長說過類似的話,只是競爭的對象不是中國,是台北。

台北與中國似乎很遠,但我們逐漸聽說他們的消息。某天,一位消失已久的體育老師從上海回到學校,帶回了關於遠方的消息。那天剛好也是體育課,有些同學還記得他,也記得他消失的理由。這位體育老師(其實也教自然)去上海支援世界博覽會了。我們對世界博覽會沒有什麼感覺,對於一個老師消失一段時間也沒什麼感覺,只是在換成另一位體育老師時擔心自由活動的時間變短。他再也沒有教過我們。他帶回的消息卻透過其他老師的課堂嘮叨傳給我們:去上海後,他發現中國的同學都很積極,踴躍發言,說話有「大將之風」,因此大家也要加油。那時班上有一位同學曾住在中國,父親正在中國經商。但他唯一說過關於中國的事,除了他的父親,就是他曾在北方零下一度的天氣裡,只穿著底褲在開了暖氣的房裡亂跑。後來我才想起他讀的是台商學校。我們對那群開根號的中國學生,都所知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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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於中國舉行的上海世界博覽會,吸引世界各地七千多萬參觀人次,蔚為盛況。("上海世博会-中国馆" by LingZhi(Suzuki) is licensed under CC BY 2.0.)

競爭的恐嚇有時也出現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社會課教到新住民時,老師話鋒一轉,突然又提到中國。她說中國男性太競爭了,女性又太少,所以很多中國男性難以婚配,故娶外配(是的,她用的是這個詞)。她提到陸配。她恐嚇:這也是班上各位男同學未來可能會遇到的情況。那時她還對我隔壁的同學說,妳可以讓妳媽媽做月亮蝦餅帶來學校呀。但月亮蝦餅據說是台灣人發明的假託泰式料理,而同學的母親其實來自印尼。老師後來成為另一所學校的校長了。

童年的我們恐怕還不知道中國將如何深刻影響我們的未來,一如我們還未確切知道什麼是政治:在體育老師跑去上海的前一年,我第一次感受到被單一新聞籠罩是什麼感覺。我們看著前總統在坐上車前高舉戴著手銬的雙手,從此以後待在客廳的每一秒都只聽得到關於「阿扁」的新聞,或者媒體如何逼迫他的女兒。在攝影機跟記者群的包抄夾擊下,她奔跑,她咆哮,她試圖反擊。提到她時,主播嘴角微揚,綜藝節目上也有人模仿她。比起政治,關於她的新聞似乎更常被師長拿來教育兒童:被挑釁時不要回應,被逼迫時不要回擊,否則就會反覆被羞辱。

很久以後我才被提醒:他們憑什麼這樣逼迫一個人?政治除了是重複的新聞,也能單純是一場無謂的走秀:H1N1疫情期間,市長與一排學童站在洗手台前,一起學習如何正確洗手,記者就在正前方拍。那時的班導原本說,我們要假裝市長是新同學,他進來時要歡呼「新同學!新同學!」結果市長來的前一節課,她一臉凝重地說:市長不想當新同學。

政治有時選擇對童年裝傻。我記得某堂社會課的習作本裡有一題是「我的故鄉」,當時班上有人填了「貴零」,老師一臉困惑:這是哪裡?同學說在廣西,老師皺眉,說她沒聽過這個地方,但就這樣吧。現在,我猜他想寫的是桂林。就算那時我們開始意識到中國與兩岸,也尚未察覺故鄉的問題與話術,其實就刻在學校旁眷村公園裡的余光中詩行間,也橫在我們童年裡那位戴手銬的前總統、洗手的市長之間。

童年或許可以對兩岸無知,但兩岸終究不會放過童年。在童年鄰近末尾的時候,廣大興漁船事件震驚全台。很多事情我已經記不清楚,卻難忘當時曾有(意圖)威嚇菲律賓的軍演,一天有兩架台灣軍機墜海,一架美國製,一架法國製。無人傷亡。另一邊,中國再次登場,它昭告:菲律賓不應侵害我國漁民。

這次的中國不再是開根號小學生的模糊形象,而是清晰的國家。有武力的國家。不只有武力,它還有開根號的小學生、簡體字,甚至還有古裝劇。那時已經有親戚開始看《後宮甄嬛傳》——它還沒成為研究生跟台灣男同志的迷因模板——長輩點評:「古裝劇果然還是得大陸人來拍。」如此居高臨下,如此不證自明,長輩甚至議論起劇中提及「甄宓」的讀音,怎麼跟台灣不同,是不是中國比較正統呢?

居高臨下、不證自明,有武力、有會開根號的小學生,我的童年以這樣的印象認識現在的中國。

事情好像就是這樣了:你必須接受未來會有競爭,坦承自己沒有及早學習如何開根號,然後奮力追趕。事情好像就是這樣了,不會再改變。但在童年結束時,我聽到自己無權轉台的電視正播出理髮師的恐懼,他們是服務業,他們害怕失去工作。他們在說服貿協議。憑藉經過客廳時聽到的片段,我也開始恐懼,卻不知道恐懼的確切對象。

事情好像也就是這樣了。

然後有天回家後瞥見電視螢幕,人群湧進立法院。立法院的外牆上出現噴漆的大字(那時,我們已是會使用 Facebook 查詢更多的年紀)。那一刻,事情改變了。它標誌了湧進立法院的世代,也影響了之後的世代。事情改變了,但或許改變得仍不夠快:在童年結束許多年後,我們成年,而那一年,中國頒布 31 條「惠台」措施,同時又有「台灣名校學生蜂擁西進中國」的傳聞風聲鶴唳;一年後,香港人發起反修例運動;再不到一年,疫情爆發。否決十八歲公民權。兵役恢復一年。

我們或許會突然想到,在這些背景下度過「小時候」的人們,或許已是下一世代——如同上一世代,我們也在不安與期待中記憶自己的小時候,以練習迎向新的世代,與下一世代的政治新感覺,並等待這些感覺成為世代間的共識與歧見。但我們有時會發現,自己也沒有真的脫離小時候,以及那些從小到大的中國印象。我已經忘記上次見到當年西進讀大學的朋友是什麼時候,但他們逐漸轉變的口音與行文方式,逐漸類同抖音的世代。他們常在打開錢包皮夾時抱怨:大陸早就不用現金了。想不到就連皮夾都能勾起我們對兩岸的沒有共識,但皮夾裡那張為了申請中國學校而準備的台胞證仍若隱若現,像是一個提醒:對於中國,我們都曾有同樣的焦慮。

 

 

【小時候是 2000 後】 

2000 後出生的我們該如何命名自己的童年?在甲蟲王者機台前排隊、唱《真珠美人魚》的歌、學《萌學園》的中二魔法招式、在圖書館借《貓戰士》小說跟《尋寶記》漫畫、上課偷玩神魔之塔、在賽爾號與摩爾莊園上線⋯⋯

專題邀請 2000 後出生的寫手,帶 00 後的讀者回憶一些不能忘記的事情,也讓 00 前的讀者記得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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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 #陳水扁 #318學運

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專題統籌吳浩瑋
撰稿劉旭鈞
設計周筱晨
核稿編輯吳浩瑋、溫若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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