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是 2000 後|還不懂《海角七號》那句「我操你媽的台北!」的我的童年 ft. 廖育湘

小時候是 2000 後|還不懂《海角七號》那句「我操你媽的台北!」的我的童年 ft. 廖育湘

作者廖育湘
日期15.09.2023

「你看《海角七號》了嗎?」

「嗯,看過了。」

這是我童年時期說過的無數個謊中,至今我還記得的一個。

「很好看——對吧!那你記得友子罵月亮那段嗎?她躺在地上,說——」朋友比手畫腳,重現了女主角指責月亮的過程。

「哈,對啊,好好笑喔。」我盡力附和,假裝能把整部電影倒背如流,心裡暗暗擔憂朋友會將這個話題堅持到底。「其實她只要換個方向躺,月亮就會跟她一起哭了。」我們鑽進上學常走的那條捷徑。那一年,我八歲,她九歲,還沒開始寫交換日記或畢業紀念冊,宛如史前人類,未曾想過用文字保留回憶。

事實上,我根本沒有看過《海角七號》、不知道友子是誰,當然也並不曉得,她為什麼傷心、自己又為何撒謊。我並不善謊,不過這種事情得要長大後才明白:啊,原來我屬於那麼容易看穿的人啊。我永遠不會知道,當年的兒時好友是否因為猜到我在騙人,才沒有繼續談論關於《海角七號》的事。雖然說人若老想著這類的疑問,總有一天失眠至死,但我還是忘不了曾經脫口而出的謊。

或許,鞭策我們成為正直誠實之人的,正是這些親自行使過的欺瞞。無論是第一次,還是之後的無數次,當我看《海角七號》的時候,總有一種像要彌補什麼似的歉疚感。我一再地觀看,直到我記得每一句台詞、每一幕畫面、每一個笑點和每一段旋律,直到我像一個早就看過《海角七號》的首映會粉絲,可以信誓旦旦地說:是,我看見友子像一個翻倒的盆栽那樣躺在地上嚎啕大哭。

鋼琴老師送我一本翻印的《海角七號》鋼琴譜,我很快就學會了主題曲和〈野玫瑰〉,可是那些有人哼唱、有歌詞的流行音樂,卻怎麼也上不了手。比起一台呆板乖巧的 YAMAHA 鋼琴,它們好像更適合 KTV 伴唱帶的惱人回音:〈無樂不作〉在校外教學的遊覽車上震耳欲聾,而〈國境之南〉毫不傷感地在卡拉 OK 包廂裡,被某位朋友的朋友唱起——從此我再也不去那種場合,聽到那樣的〈國境之南〉,除了離席也別無選擇。我沒有想到,《海角七號》將會留在我心中如此長久,也許比那些曾興奮、激動地談論它的同學還要長久,然而,我究竟在熱衷什麼呢?

十多年光陰飛逝,童年卻總像昨日。在謎一般的深愛之下,《海角七號》超越迪士尼和皮克斯動畫片,成為我的人生截至目前看過最多次的電影,不過,我從未在電影院裡見過它。

我的家庭不像其他的都會中產家庭,會安排逛街、看電影、上餐廳之類的週末娛樂,我們總是在登山、露營、開長途,所以,我從來沒有全家一起去電影院的童年回憶。當年,《海角七號》是媽媽帶回來的一個盒子,「精裝典藏雙碟版」,和電影裡那件麻繩包裹的郵包差不多大。除了 DVD 以外,還附贈一張少女友子在海邊的黑白照片、一疊日文情書、一張電影畫面膠捲收藏卡。這些周邊商品成為小時候的我最喜歡的玩具之一,我時不時會拿起那封仿舊的印刷信,一字不識地閱讀,撫摸偽造的泛黃與摺痕,不知終有一天,這些紙張也會變得像電影裡遲到六十年的情書那樣蒼老而真實;而那張美麗的黑白照片,也戲劇化地在不明的日子裡遺失了——時間公平地對待一切,哪怕是一部年輕的電影,或一個孩子,還不知道自己是怎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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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裝硬殼的《海角七號》,擺在《卓別林喜劇小品精選集》和盜版拷貝的宮崎駿動畫之間,為我的童年開拓現實以外的世界。它不似我曾接觸的兒童電影那樣強調幻想、正義和行善,它通俗而寫實、調性幽默且節奏緊湊,頻爆粗口的角色以及點到為止的床戲「教歹囡仔大細」,卻是我想像成年人日常的起點。戀上有夫之婦的水蛙、單親育女的明珠、失婚失業的勞馬、死不退休的茂伯、冷戰多年的阿嘉和父親、獨自在外地打拼的友子和馬拉桑,還有終戰時代、日本男教師和台灣女學生的純愛與思念⋯⋯今昔交錯、多線敘事,對小時候的我來說,《海角七號》實為一個複雜且深奧的故事。電影裡面有太多的人,太複雜的心情和處境,不是我所能理解的:日本殖民史要小學高年級才會教,音樂祭我高中才第一次參加;而開場那句震撼觀眾的台詞「我操你媽的台北!」得等到自己離家上了台北的大學,才有辦法深切同感砸爛吉他的恨。人通常是在什麼時候,發現自己無法成為「更好的」自己呢?

面對卡關人生,阿嘉飆車回鄉,而我回顧童年。故鄉與童年,都是離開後才得以在心中勾勒的地方,還沒長大的我,是從未去過恆春的人。曾經,當我觀看《海角七號》時,比起友子為什麼哭泣、阿嘉為什麼脾氣壞、日本教師又為什麼拋下深愛的女學生離去,我更關心屏東沿海的日落、大大跌落琴鍵的樂譜,還有那艘遣返「戰敗國子民」的浩蕩鐵船。我喜歡馬拉桑請人試喝小米酒的那隻玻璃杯,喜歡友子把一堆外國模特的衣服憤怒地扔到床上,喜歡阿嘉在返鄉路上吃小七關東煮果腹的臭臉,喜歡每一條琉璃珠項鍊都有名字和意義⋯⋯我注視那些無關緊要的細節,跳脫劇情的束縛,全然不識電影語言的修辭技巧,而放任自己追隨畫面上出現的事物,追隨風景和音樂、日光和夜色、表情與手勢,就那樣一遍遍地「觀看」著《海角七號》。

極有可能,我愛《海角七號》正是因為我看不懂它。

如今,電影變得清楚明白,我卻渴望回到那個什麼也看不懂的時光裡,再次以透明的眼睛,直視它展現的世界。當「療傷歌手」中孝介溫柔說道:「友子小姐,難道你不期待彩虹嗎?」彩虹似乎寓意繁多,意味著人們追尋的夢想、愛情、勝利或幸福,某種經歷大雨之苦才能迎來的美好,可是對小時候的我來說,彩虹就只是彩虹罷了。彩虹的一端在咖啡店寫字的友子這兒,另一端在阿嘉載著茂伯尋找「恆春海角七番地」現存地址時,經過一條緊鄰著海浪的彎曲公路。室內與戶外,兩幅似動猶靜的風景在我的腦海中剪接、拼貼,成為我記取《海角七號》的重要視覺索引——它獨立存在於記憶之中,沒有前後文,沒有地標,沒有日期。彩虹作為一種天氣現象,美麗無可比擬。

或許,只有孩子能夠這樣看電影:遺忘送信的原因或目的,只記著必須去送信。《海角七號》並不直接啟發我成為一個醉心電影的影迷,然而它帶來的禮物,是我在未來漫長的觀影旅途中,才回過頭來發現的:一種純粹的、天真的、無心機的目光。它抵抗所有的分析與詮釋,敞開情感的通道,讓我拋開自己單調而細瘦的日常生活,眨眼便能走進電影,和那些面孔柔軟的角色一同坐在海邊的堤防。溫熱、濕黏的晚風吹拂受傷的心,而旁觀的我,還不知道人生可能會有的痛苦和遺憾。那一年,我八歲,或九歲,抬頭看月亮的時候,它總在微笑。

孩提時代,我想了很多未來會成為怎樣的人之類的事情,其中除了理想自我的期許,更關於「我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的好奇——未來,驗證著我們的本來。如同對著一面起霧的鏡子持續凝望,每一個人生階段的機遇和選擇,都擦拭出我這個人的輪廓和色彩。後來,我可以說,我成為一個熱愛電影的人、一個學習如何以電影創作的人,總是我帶全家人去電影院看電影,總是我在詢問別人「你看過《〇〇〇》這部電影嗎?」並在對方表示聽都沒聽過時,說「沒關係,這本來就不是很有名。」

但這些都不值得告訴曾經是孩子的我。如果有辦法回到過去,我只想告訴小時候的自己——至今,極為偶爾——我還是會謊稱自己看過某部電影。

你就是這樣的人,這沒有什麼好或不好。

 

 

【小時候是 2000 後】 

2000 後出生的我們該如何命名自己的童年?在甲蟲王者機台前排隊、唱《真珠美人魚》的歌、學《萌學園》的中二魔法招式、在圖書館借《貓戰士》小說跟《尋寶記》漫畫、上課偷玩神魔之塔、在賽爾號與摩爾莊園上線⋯⋯

專題邀請 2000 後出生的寫手,帶 00 後的讀者回憶一些不能忘記的事情,也讓 00 前的讀者記得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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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角七號 #廖育湘 #國境之南 #無樂不作

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專題統籌吳浩瑋
視覺指導潘怡帆 Crystal Pan
撰稿廖育湘
設計周筱晨
核稿編輯吳浩瑋、溫若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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