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木希林最後的訪談——討厭的人,會讓電影更有趣
編按:《走在,没人想去的地方》為 2018 年樹木希林得知自己生命將走向終結後,接受朝日新聞連載單元「暢談人生的禮物」所留下最後的採訪,當時她的癌細胞已經蔓延全身,仍能說出:「採訪是刊登在五月嗎?我應該可以活到那時候。」本書記錄樹木希林從就學、演生涯員、到罹癌治療,她保持直言不諱的性格,談導演、演員、自我。在書末也收錄女兒對母親的回憶錄,其中或有難堪,也有樹木希林不討喜的性格,這樣珍貴的採訪記錄顯示著身為一個人、她如何沒有諂媚地過完一生,更勝於「身為演員的樹木希林的模樣」。本篇採訪選自此書的〈我希望隨時保留一種危險的感覺〉,也能看明白樹木希林活在這個世界上、遊戲的心。
這幾年,樹木女士成了電影圈中不可或缺的存在。二○一八年,有三部由樹木女士飾演要角的電影上映,當中《仙人畫家:熊谷守一》講的是畫家熊谷守一的故事。
演出守一的山崎努先生是我在文學座的前輩,這是我們第一次攜手演出。一九六一年,我進入文學座時,山崎先生正大放光芒,不用說是講話了,我們甚至無法靠近他。所以,當他們找我飾演守一的妻子時,我當下就決定:「好,我要演。」我覺得「自己可以演這個角色」,沒想到我這輩子竟然有機會和這麼耀眼的巨星一起演戲。
實際演戲時,您對山崎先生印象如何?
我以為他會有很多要求或經常生氣,但他都沒有。對待年輕導演沖田修一,經常聽見他用:「好的」、「啊,說得也是」來回應。我想「這就是偉大演員該有的風範」。我也沒看過杉村春子女士這位文學座的資深前輩,跟導演或製作人頂嘴,或是很直接的說出自己的主張和意見,就只聽到他們說:「是」、「好的」。那是我這一輩子都學不會的,我總是對導演說的話感到懷疑,並一一提出質疑,我懷疑得有點過火了。
哈哈哈⋯⋯真有意思,不過,能夠和山崎先生演夫妻真的很棒。
我過去從來沒有「想和這個演員合作」或是「想演出那個導演的電影」之類的想法,以後也不會有。因為我本身並沒有「很想挑戰某個角色」的念頭。當我變成後期高齡者後,竟然有一個可以對著我所景仰的山崎先生說出:「是這樣啊!」的角色來找我,飾演那個角色真的是一種至高無上的幸福。
我很喜歡你們兩個人一邊看著年輕攝影師拍攝的熊谷夫妻的照片,一邊說話的那場戲。
在那場戲中,守一先生看到我的表情,隨口說了一句:「你這個死老太婆」時,我有點惱怒。哈哈哈⋯⋯我覺得在這裡表現出那種不高興的情緒也不錯。這一段要表現的是明明和其他男人結了婚,卻把那個男人甩了,和守一在一起,然後因為被守一說成是死老太婆而生氣。
當時樹木女士的表情真是一絕。
是不是有一種心都涼了的感覺。哈哈⋯⋯那是一種心灰意冷、滿腔怒火的表情。所以啊,我覺得女人真是喜怒無常,我自己就絕不會這樣。
在出現那個冷淡的表情後,您是不是將自己的手肘慢慢地、慢慢地,移到和照片上的姿勢一樣的位置。
對對對,那是導演的指示。
原來如此。
我突然變得冷淡之後,導演說:「然後,把手肘拿到跟照片一樣的位置。」我說:「好。」然後就照著演了。
沖田導演真的很厲害。
就是說啊,不過,在這裡我想說句話,當我看到完整的片子時,雖然非常喜歡,但總覺得一切都太合理,或者說是沒有破綻。參加演出的演員都很有禮貌,每個人都謹守分際,不做不該做的事,這讓我覺得有點無趣。
樹木女士這麼說,我才發現是這樣。
所有參加演出的人都很優雅,但電影一定要有一些破綻。
我懂。
從這個角度來說,必須出現更多比守一先生還要不按牌理出牌的人。因為山崎先生絕對不生氣,而且大家都謹守本分,小心翼翼。以一部電影來說,讓人感覺有那麼一點美中不足。
這應該是選角的問題吧!
演員都是導演喜歡的類型,他們的真實人生可能都有些缺陷,但每個演員都勤於學習、謹守本分,仔細閱讀過劇本後,用自己的顏料色彩來描繪角色,非常守規矩,但這樣就無法突顯飾演主角的山崎先生了。
感覺有點困難。
這真的很難。
您過去演出的電影中,那些不按牌理出牌的演員參與的演出,都成了經典名作嗎?
有的時候,如果出現意外之舉,或是惹人討厭的人,反而會讓電影變得更有趣。本質不同的人演對手戲時,通常可以擦出火花。這一定要靠製作人或導演的精準眼光來發掘。
原來如此。以過去演出的電影來說,您覺得哪部電影有做到這一點?
我拍過就忘了。
太有趣了。
我覺得就是這樣。光是要做到超越這一點,就必須厚著臉皮,我們很難找到一個有這種特質的演員或演出者。
以這個標準來說,您覺得吉村界人先生如何? 飾演為守一拍照的攝影師那位年輕演員。
對我來說,還是太拘謹了,他應該更放鬆一點。
要更大膽一點的意思嗎?
應該要有一點讓人意外的地方。
樹木女士曾說:「吉村先生很像年輕時的澤田研二。」
沒錯。當我說他「很像剛出道時的 Julie」時,他說:「Julie 是誰?」「你不知道澤田研二嗎?」「不知道。」「真的嗎?你幾歲?」「二十四歲。」「你待在演藝圈,怎麼會不知道澤田研二?」
他應該連《寺內貫太郎一家》都不知道吧!
當然,另一位飾演攝影師的加瀨亮先生也很有禮貌。他骨子裡對演戲是很貪婪的,但在現場會謹守自己的本分。導演這工作真的很難,不是隨隨便便就能做的,看了他的第一部作品後,我心想:「如果將來可以出現一位能讓他充分發揮魅力的導演就好了。」每次一拍完電影,我就會思考很多事。
我覺得樹木女士演戲時,一直在做這些事。
是嗎?
不光是自己,您還會觀察整部作品。
那是當然的,這樣觀察必須得做才行。在《仙人畫家:熊谷守一》這部片子中,池谷伸枝所飾演的幫傭美惠不是也很活潑嗎?
沒錯,的確是充滿活力。
我和她的互動還不錯,因為她也很厲害,能把一個角色演得活靈活現,真的很讓人開心。所以,以這層意義來說,我完全不是想讓「自己」出風頭、愛表現的那種人。
您在《夢千代日記》中也是如此,我想應該是樹木女士的支持,才讓吉永小百合小姐所飾演的夢千代看起來這麼有魅力,而且主演的吉永小百合小姐也做了精彩的回應。演員們的節奏非常一致,真想再看一次兩位搭擋演出。
就是啊,我接到角色時,嘴上雖然說了:「非常感謝」,但我更希望看到其他演員在戲劇裡有更好的發揮。
是的,您一直透過戲劇展現出這一點。
但並不是每次都很成功。所以,看著演藝圈,我常會想:「搞什麼,這個人實在太可惜了,以前這麼活躍,最近怎麼變成這樣,該在哪個部分做調整呢?」
如果以職棒來說,就是野村克也總教練的「野村再生工廠」。
是嗎?我以前曾經想過要做回收製造之類的事,比方說:「這個人現在雖然在這個位置,但若到那裡去應該會表現得更出色」、「這個人在這裡實在表現得很糟糕,換去那邊可能比較好」,類似選角製作人的工作。我想做讓人們可以更有發揮的工作。
剛剛我們聊到山崎努先生不會跟導演說什麼,那麼樹木女士經常向導演表達自己的意見嗎?
是啊,以前我就有過這樣的經驗。因為我心裡非常確定,所以在片場就直接這麼做,沒有事前跟導演討論。但最近我覺得這樣做對導演真的很沒禮貌,所以我會事前提出說「我想這樣做。」但這麼一來,就少了一點驚喜,就結果來說並不是太好。我也會跟和我演對手戲的演員說:「我會這樣演。」就只是一種禮貌上的告知。
真的很難說哪一種做法比較好。如果和您演對手戲的演員有什麼意料之外的行動時,樹木女士會⋯⋯
那我會試著加以回應。
在《仙人畫家:熊谷守一》一片中,「孩子們很早就死了。」這句話是樹木女士您建議放進去的對吧?
讀介紹手冊時,裡面有寫到熊谷夫婦失去孩子的事,所以我認為在電影中,應該要提到這個。特別是守一曾經說:「我想再活久一點,我喜歡活著。」所以,我問導演:「可不可以讓我稍微講一下,沒辦法讓自己的孩子來延續生命的不合理性。」導演說:「好啊!」我就說:「那我就稍微提一下喔!」
守一的台詞十分讓人感動,您的這些建議多半都會被接受嗎?
導演很少拒絕我的建議。
看了樹木女士的演出,讓我想起自己身邊的人。
若非如此,就無法描繪出日常生活。就是要讓人家覺得,我爸爸好像也是這樣,我媽媽好像也是這樣。
的確。稍微離題一下,在是枝裕和導演執導的《橫山家之味》(二○○八年)中,YOU 小姐演的是樹木女士的女兒對吧?
是的。
您對著 YOU 小姐說:「把額頭露出來。」這讓我想起以前也有人這樣對我說。本來已經完全忘記了,相隔幾十年再次聽到,突然想起「媽媽過去也經常說這句話。」
那是我加上去的,劇本裡面沒寫。
果然,我就猜應該是後來加上去的。
我看到她一直在整理頭髮,很在意頭髮的樣子,所以我拜託是枝裕和導演讓我加一句:「妳長得這麼好看,應該把額頭露出來。」
哈哈哈⋯⋯和我想的一樣,因為感覺非常真實(笑)。
不過,我好像做了讓導演無法理解的動作,因為導演說:「咦?」
原來如此(笑)。因為樹木女士做了超乎導演想像的動作。
是啊。做為一個演員,我想製造出一種隨時都很危險的感覺。有時也會有預計中的行動,但我希望可以讓對方感到意外。加瀨先生曾經這樣描述我:「這個人很有趣,但也很危險。」我心想:「我還是有這樣的能力。」感覺有點開心。吉村先生說:「妳是我這輩子到現在從來沒見過的怪人。」雖然當時他只活了二十四年,但我還是覺得「真是不錯,太好了」、「我還可以製造那種危險的感覺」。
是啊,大家都這麼想,我也是。
如果是一般上班族,應該會對這樣的做法感到很困擾,但因為是演員,所以這種做法應該是可以的。
如果您當初當了藥劑師呢?
如果當上藥劑師,現在應該會違反那個法令了吧!
違反藥事法。
對對對,我一定會嘴上說著:「沒問題、沒問題」,然後把已經過了保存期限的藥品開給病人。如果我從政,應該也會收賄,花用來路不明的金錢。
幸好您當了演員。
的確如此。幸好我當了演員,這樣對大家比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