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IOS 選書|走進繭居族弟弟的房間,打開我:《滌這個不正常的人》
「標籤本身並沒有錯,只是無助於理解。」——《滌這個不正常的人》
我們如何理解繭居族?
不工作不上學、不出門不與人交流,聽到這種人,輿論太容易貼上種種負面標籤。自閉。自私。啃老。爛草莓。但如果這個人是你的家人,你如何與他共處?如何進入他的世界?如何帶他從房間裡走出來?又或者,他需要從房間裡走出來嗎?詩人廖瞇接住了這個問題,在新書《滌這個不正常的人》中,透過一年的寫作計劃,嘗試與繭居多年的弟弟展開溝通。
從「弟弟」到「滌」
書寫疏離陌生的弟弟,作者為他取了代稱「滌」:「不是弟弟的意思,只是一個發音。還有因為他怕髒,他覺得這個世界很髒。」(有趣的是,疏遠的代稱取自親暱稱呼「ㄉㄧˊ」的諧音。)賦予弟弟新的名字,某種程度上,意味著作者將觀察的對象從親緣關係中剝離,使他成為一個獨立、外於家庭結構的個體,無法以「弟弟」的角色理解這個家庭成員。
角色亂了套,家庭也從夫妻、父女、母子、姊弟組成的相對關係,轉化成以「滌」為中心發展的絕對關係:爸媽變成滌爸滌媽,作者本人變成滌姐。書寫家庭裡的自己,廖瞇從第一人稱敘述轉化為第三人稱的「她」。家庭圍繞著繭居的滌運作。滌不關門又不喜噪音,只要有人在客廳廚房就會打擾到房間裡的他,於是滌爸滌媽將自己關進各自房間,久而久之,成為失去溝通的室友。
書的前半部透過描述現況拋出問題:滌為什麼變成這樣?除了家人之間的互動被刻畫地極生動,作者也回顧家庭歷史,試圖找出問題的起點。小時候,滌有沒有做過什麼、發生什麼,讓他成為現在這樣?要怎麼樣才能讓他變回正常?
一個重要的轉捩點,是廖瞇開始從過往事件,找尋家人之間性格相似的地方——滌姐跟滌的個性像嗎?滌媽說自己跟作者完全不像,那滌媽的個性是什麼?自己的個性是什麼?當弟弟成為滌,問題被聚焦在一個人身上,作者其實忽略了牽涉在內的其他因素:滌為什麼兇媽媽?媽媽是怎麼想的?爸爸是怎麼想的?以及,自己怎麼想?
大量問題的拋接,讓作者一步步從「滌姐」重返「我」的身份。
從「滌姐」到「我」
於是中半部後文字轉向凝滯內省,不少的篇幅不寫滌,寫的是作者本人:成長歷程、書寫焦慮、人際壓力⋯⋯;另一條重要支線記錄作者與心理學教授「宋」的通信,以及閱讀羅哲斯《成為一個人》的反思。起初或許是為了同理,試圖透過自己的狀況,照見滌的內心、從而改變對方;到最後作者發現,作者如何處理自己的心態、如何面對自己,也就決定自己怎麼看待他人。
譬如她知道滌怕髒,後來發現其實自己也怕髒。她就是沒辦法赤腳踩在地板上。說不清為什麼。當她意識到自己的不正常,就能夠瞭解滌的不正常、願意接近滌;當她主動接近滌,滌也漸漸能夠在放鬆的狀態下跟她聊天。
「『我突然覺得有了新的希望』,這個希望指的不是,我覺得滌就會好。⋯⋯我想心理諮商應該不是為了要讓一個人變『好』吧?雖然我知道在我心裡,我還是期待著某種的『好』,但我知道我不是因為那個『好』而去跟滌說話。」
「⋯⋯你知道嗎,我發現,寫到這裡,我發現最大的改變其實是我自己對滌的看法,還有我對你,我對爸的看法。滌本身有沒有改變,我現在覺得那已經不是最重要的事了。」
——《滌這個不正常的人》
滌的問題沒有被解決,是作者改變了自己。在溝通的過程中,她從「滌姐」的角色中找回了「我」的身份,幫助她理解了滌。
從書寫到對話
《滌》最珍貴的地方在於,作者創造了多重的「對話」。不只是家人之間的理解,為繭居族的生活鑿開可能的出口,更重要的是,作者在書寫的過程中,持續與自己的書寫進行對話。
日復一日的晨寫反思中,作者經常在下一個小節討論上一節的內容(昨天我為什麼這樣寫?我真的這樣想嗎?我的意思或許是⋯⋯)。乍看之下很 raw、幾乎不像成品的文字,顛覆了讀者對文學創作的想像。甚至,作者在寫作進行中將稿件寄給母親看。當母親針對稿件內容給予反饋、辯駁、修正,作者不是回過頭修改前文,而是另以獨立的篇幅記下母親的版本。作者對於寫作倫理的高度警覺與忠實奉行也成為文學的一部份,在說服母親接受《滌》的出版時,展現出的態度同樣發人深省:
「但我不是故意要掀開這些。掀開本身並沒有意義。對我來說,在寫的過程中去發現什麼,那才是寫的意義。」
「事情不是寫下來就死了。事情是活的。」
「重點是如果你也覺得出版有意義,我們可以一起來想想那想要傳達的是什麼。」
這不是一本只有創作者本人聲音的私密書寫,而是涵納各方視角、話語、脈絡的對話歷程。在這個寫作計劃裡,文學不再只負責提出問題,而是將蓋上的棺木打開,讓事情有了復活的可能、討論的空間。八萬多字的長篇散文裡,任何可能的意象、隱喻都被剔除,作者無法透過詩意逃逸、閃避、繞路,只能以最簡淨的敘事與家庭議題素面相對。那不只反映作者強大的說故事技巧,紀錄片般忠誠的傳遞與抽絲剝繭也凸顯出一位寫作者的誠實與勇敢。
全書寥寥的象徵手法,在結尾以含蓄的姿態出現。當時,廖瞇與滌漫無邊際的聊天,降落在窗外一株不起眼的植物上。滌不知道那是什麼植物。他只是說:
「它住在那樣小的地方,感覺很可憐。」
這句話背後的寓意,說破了就顯得魯莽。但在結尾由滌說出這樣一句理解共感的話,確實為這場未完待續的對話提供希望與想像。被療癒的同時,或許讀者也都打開了某一個封閉自我的房間。看見他人,也讓「我」被看見。
|BIOS 評鑑|
深入淺出:★★★★★
發人省思:★★★
創作鮮明:★★★★
《滌這個不正常的人》
作者|廖瞇
出版社|遠流
出版日期|20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