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IOS 選片|《悲慘世界》:暴民如何「被誕生」

BIOS 選片|《悲慘世界》:暴民如何「被誕生」

作者BIOS 選片
日期27.02.2020

後來大家才知道 Ladj Ly 的「犯罪史」:拍攝警方濫用暴力的影片,因上傳時添加「不實評論」、對公職人員使用言語暴力——這個公職人員是巴黎東邊郊區 Montfermeil 市的市長 Xavier Lemoine。雖然如今再見面時,市長已改口說 Ladj Ly 是了不起的導演,「當代的雨果」。

會知道這些,是因為 Ladj Ly 編導的《悲慘世界》(Les Misérables)實在一鳴驚人。這是他的第一部長片,就拿下坎城評審團大獎、代表法國競爭奧斯卡最佳國際影片,媒體挖掘他的過去,甚至有極右派媒體指稱更多罪行,引發雙方訴訟大戰。但若是看完《悲慘世界》,難免感覺這些犯罪史,實是 Ladj Ly 在郊區長大、選擇持續發聲而不得不獲得的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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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慘世界》原先僅是凱撒獎短片,導演拉德利將之發展為第一部電影,一鳴驚人,被譽為「法國的史派克李」

移民、國族認同、青少年犯罪、警方執法過當;每一個主題都看似沉重,《悲慘世界》卻能破除論理說教模式,走入巴黎郊區(banlieue)動用私刑正義以求生的殘酷大街,在流暢運動的街頭、衝突運鏡間,看見無數「暴民」是如何生成的。

「人渣」故事未完待續

雨果經典名作《悲慘世界》尚萬強、珂賽特相遇在 Montfermeil 市,這也是馬利裔移民 Ladj Ly 長大的地方,電影的主舞台。警探 Louis 剛調過來就跟著前輩 Chris、Gwada 巡街辦案,卻成為他「最慘的一天」。吉普賽馬戲團的小獅子走失了,團長找上這區老大「市長」要人,大型械鬥一觸即發,警察們好不容易找到帶走小獅子的小孩 Issac,卻在逮捕他的同時被孩子們圍攻,開槍誤射了想逃跑的 Issac。

讓事情更複雜的是,開槍那一刻被空拍機拍下來了。Louis 想快點救昏迷不醒的傷者,小隊長 Chris 卻堅持要先去找空拍機,好保護小隊、保護警方。而除了警察,市長為首的當地幫派也在找空拍機的主人,好扳倒警方勢力——沒有人真的在意傷者,為最後一段 Issac 的變身埋下伏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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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慘世界》最關鍵角色「空拍機男孩」由導演兒子阿哈桑利(Al-Hassan Ly)來飾演

Ladj Ly 自承,會拍這部片很大原因就是因為曾經站在動亂現場。2005 年 10 月同樣在巴黎東邊、大量移民居住的地區 Clichy-sous-Bois,兩名非裔男孩為了躲避警方追查跳進變電所而被電擊致死,第三名男孩重傷。累積的怒火延燒到 Ladj Ly 居住的隔壁市鎮,接著到巴黎、里昂等大城⋯⋯曾被粗暴對待的人民怒吼著,分不清是哪一方以暴「制暴」,八千多輛車被縱燒,上百名執法人員受傷,但有近三千抗議者被逮捕,不知傷勢。

彼時任內政部長的薩科齊,在一開始就表達對「暴動者」的零容忍強硬手段,否認警方執法過當,並在情況一發不可收拾後又稱抗議人士為「racaille」,意指「人渣」。多麼讓人熟悉,與太陽花時期在行政院之夜後時常聽到的「年輕人怎麼可以搗亂」一脈相承,香港青年死生未卜之際,林鄭、警察之輩「曱甴」稱呼也言猶在耳。這樣的言論,在電影裡一再出現。

Ladj Ly 曾以 2005 年經驗為基底拍攝紀錄片《365 Days in Clichy Montfermeil》,這次他大量運用紀錄片手持效果逼近現場親身體驗,幾場對峙、追逐、暴力場景,像是喚醒我們去年看見的元朗白衣人擊殺、那些在地鐵與街道上無來由的暴打、拘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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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慘世界》的攝影機運動淋漓盡致得令人瞠目結舌

《悲慘世界》裡,Louis 曾在一幕裡試圖說服當地精神領袖把記憶卡交給他,才能避免更大的傷害,因為即便人民釋放怒火如 2005 年,後來什麼也沒改變,只有人民的傷害才是真的。觀眾在剛目睹 Issac 的不平對待後,不僅未能見到「正義」,甚至從歷史經驗看來,也根本不該抱有希望。是如此的絕望,讓電影後段的衝突爆發如此有力。

世足與國族

《悲慘世界》聰明地以雨果作品為引,思考現代國家的國族概念。雨果的《悲慘世界》深入底層的痛苦與不得不然,故事線與 1832 年共和黨人的起義交織,而 Ladj Ly 不僅是以地點、片名與雨果發生關係,更是一次將阿拉伯裔、非裔移民的起義故事放置在歷史觀點中心的勇敢嘗試。進一步質問:法國人一向自豪於自由、平等、博愛精神,同樣是在推翻不公不義,即便我們「不是白人」,是不是也應該被這個國家肯認?

電影始於 2018 年 FIFA 法國隊拿下冠軍。歷史裡國族概念的形成,戰爭是重要的關鍵,當個體不足以保全自己,而凝聚在一起面對共同的敵人。而在沒有具體戰爭的當代,體育競技則是凝聚國族意識最重要的場合之一。當郊區的孩子們湧入巴黎市區,無論膚色,所有人擠著看轉播,一起緊張、一起歡呼,而孩子們說起法國隊、明星球員滿是興奮,表示他們對這個國家已經有所認同。隨後香榭大道與凱旋門的鏡頭意味深長——當初為拿破崙戰勝而建造的紀念性建築,如今是所有人慶祝「國家」勝利的場景,殊不知稍後,這個共同體就要面臨巨大的挑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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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慘世界》片中孩童群演竟都是貨真價實的當地囝仔

贏得勝利時,鏡頭拍攝所有人唱著國歌〈馬賽曲〉的專心、陶醉。即便如今在運動賽事真的很常見法國人唱國歌鼓舞、慶賀,但電影裡清晰可見〈馬賽曲〉歌詞,讓這首革命意涵深厚、鼓動起義的歌出現在片頭,也隱然昭示了 Ladj Ly 對移民起義行動的呼告。如果當初的歌意義已被遺忘,或許人民也該重新思考,誰才代表了這個國家的精神。

Aux armes, citoyens!
Formez vos bataillons!
Marchons, marchons !
Qu'un sang impur
Abreuve nos sillons !

武裝起來,同胞,
把隊伍組織好!
前進!前進!
用骯髒的血
做肥田的糞料!

悲慘與光明

《悲慘世界》原文 Les Misérables 意指「悲慘的人們」,在雨果或 Ladj Ly 的世界,都因描繪人性、人物深刻而讓歷史敘事富含情感。白人小隊長 Chris 個性魯莽,曾脫口而出「我就是法律」,騷擾路上女孩、違法邊緣的威脅逼迫讓人無法原諒,但同時他為保護警察同事、為免械鬥發生時展現的一股衝勁,不可否認有其動人之處。飾演 Chris 的演員 Alexis Manenti 同時也是編劇,在深知種族衝突的複雜性後能演出一個「過份」的角色,並不容易。

相對於反派電影時興揭露「壞人總也有好的一面」,《悲慘世界》自一開始就正反並陳,從警察、社區的人們到孩子都有失足與光明,這些人就是我們四周可見的,充滿巨大缺點卻「不是壞人吧」的平凡人——那些會捐錢給慈善機構的韓粉,上下公車會給別人拐子卻為家人鞠躬盡瘁的阿伯阿桑,無心傷害卻又不敢反抗而跟著霸凌的少男少女⋯⋯也因此,觀影過程恆常有拉扯。

電影中另外一個重要的角色,或許是「郊區」。巴黎郊區因房租便宜、管理不當,常被視為治安死角,但 Ladj Ly 對郊區的生活風景描繪,不只是藏污納垢之處——被警察追殺前,孩子們滑下建案裡未完成的坡道,跌進垃圾裡,笑開懷。他們走在徐徐風裡,把家鄉燒人的恐怖故事當幹話講⋯⋯幾場空拍的戲,拍下郊區的荒涼與美麗,那或許是 Ladj Ly 對此地的情懷。

如今,Ladj Ly 依然住在 Montfermeil。他參與前輩們舉辦的影音藝術工作者團體 Kourtrajmé,並於 2018 年籌辦電影學校。在這裡,社區的孩子們可以和他一樣拿起攝影機,繼續把這一切拍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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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撰稿溫若涵
圖片提供海鵬
責任編輯蕭詒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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