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墟|塔裡的城市

廢墟|塔裡的城市

作者佩妮誰
日期26.09.2014

在這裡生活的人,到底期待看到什麼樣的城市呢?

拉開窗戶,外頭籠罩著灰僕僕的空氣,路旁有頂著砂石的婦女,婦女後頭跟著年幼的小孩,把嘴巴放在手裡,睜大著充滿疑惑的雙眼,一旁是人力腳踏車、嘟嘟車、偶有幾台沒有 AC(空調)的巴士經過,雖然不是故事裡的孟買,但應當也益加貼近這樣的景色了吧?位於城市中的社區,不是用帳棚、防水布搭建而成的貧民窟,而是用磚石一塊一塊碶上安穩的樓房,裡頭住著許多家庭,狹小,卻一切俱全,在室內陳設起自己喜愛的模樣,就像是印度電影之中,有著色彩豐富的布幔、以金線裝飾的神像。

只是再堅固的存在,轉眼也要煙消雲散。

建商看上的土地是逃不過的,出了高價收購,要是不從,還能以社區管委會的力量施加壓力,黑道白道齊力施壓,就像是螻蟻一般難以掙脫。故事中的老師在這裡,每日焚香,對著逝去的妻子女兒說話,希望她們守護著他、給他力量,打贏這樣一場戰役。在他周遭生活的人們都點頭了,那些人是他數十年的鄰居、好友,只剩他,圍困在塔裡,寂寞,不被愛,甚至被狠狠地恨著。

我闔上手裡這本 Aravind Adiga 寫的小說《塔裡的男人》,腦海裡浮現許多熟悉的面孔。

在台灣,現實總是比故事擁有更多細節,以及轉折。

閉上眼睛,我彷彿又能回到那個夜晚,三月之春總是多事,友人在捷運高架橋下諸多無眠的夜晚,直到那一晚,沒有人能夠安穩睡去。塗鴉畫家在透天厝外留下最後的作品,關於那日的細節我已經極難想起,只記得防水布舖成的床、向著此地急駛而來的警備車、警察逐漸圍起的人牆,天亮過後,取而代之的是工地的圍籬,然後在此地築起的組合屋。

相較於組合屋裡意外的乾淨明亮,我總是會想起,在一旁,因為幸運而沒有被劃入都更區域的那間公寓,繼續保有陳舊、卻有著自己氣味的房屋,他們無論在那幾個衝突的夜晚裡,在或不在、知道或不知道,住在裡面的人,是如何認知這一切。彷彿只要一個錯身,就墜入生命的細縫中。

更遙遠的以後,青年固守著組合屋,只是最後,由自家人親手拆去這暫時的棲所,也拆去了一整代的夢,堅固與不堅固的、應該破碎的,也早已破碎殆盡,在新建的大樓裡,不再有完整的家庭面目與愛的可能。

(因為我們仍然有機會重建我們所熱愛的生活)

曾經這樣想著,卻也在破土動工的那一刻,灰飛湮滅。

(也許那才是生活)

年度的循環流動,違憲條例的修法仍重重卡關,戰場四散各地、烽火連天,拖著佈滿傷痕的身體緩步前行,卡關更多的也許是人生。

在社區公佈欄上以膠水黏上的 A4 紙張,紙張下半部、約六分之一的比例,裁切成條狀,每一張紙條上都寫著號碼,部分已經是缺損的痕跡,根據餘下的比例,可以約略猜測成功的可能性。這是我輩青年的樂透吧,我時常這樣挖苦地想。在經歷網路出租未果之後,也許只能倚靠雙腳,以及運氣,穿梭在巷弄之間找尋。

人生無他,成、住、壞、空,而我始終在成與住之間擺盪不定。我輩注定是異鄉裡的漫遊者。最後轉往城市的邊陲移動,有人住在靠近水源地之處的矮房,若是稍高一點的人走入,還得彎腰小心碰頭,有人住在高架橋旁的公寓,車流過去,轟隆隆聲響,蠶食每個月不甚固定的收入。「這是一個塔位比房子還要好找的時代。」彼時也僅能有這樣的妄語。

因此我們看著,看著那些更新過後的華屋,感覺陌生,難免欣羨,心中也生起複雜的感受。在那之前是城市菜園的浪漫想像,或是讓小孩子奔跑的青綠,一年過後,賞味期限到期,就撕掉上頭的標籤,滿地的青綠也只能進到餿水桶了罷。想也是如此,才對那些尋常的透天厝,有著獨特的想望,甚至一心一意地以為自己能夠守護住。

(我是一個任性的孩子)

因為那是最原初對於家的想像,但在城市越建越高的景象裡,全然根絕。

男人最後還是住進了塔裡,而這是唯一一個可以容納他的地方,也是他最後抵達的方向。而這座城市的終點,也將會是彼方,如果這是人們所希望的模樣,而我想,卻總是有那麼一些人不這麼希望著,也因此他們仍在這裡、我們仍在這裡,這一座塔裡的城市。

 

【廢墟】

不知怎地,人離去後的建物因為失去人氣,會逐漸變得歪斜、傾頹,最終化為一片廢土;而人儘管離開,仍有部分殘存在那裡。我想寫的,也許是建物,也許是人,而這兩者其實並無二致。

 

【佩妮誰】

1990 夏天生,來自高雄,讀關於農業的科系,卻始終不務正業。書寫散文、小說,以及報導,喜歡聆聽人與老屋的故事,以書寫抵抗遺忘。

部落格:日常之愛與恐懼

#拆遷 #佩妮誰 #廢墟

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撰稿佩妮誰
攝影Chun-Tien Ch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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