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評】2011 公寓聯展
編輯部於 2024 年 10 月 1 日更新:2024 年 9 月 28 日,演員張念慈於個人臉書貼文指控本文撰稿者陶維均對其進行肢體性騷擾,事後陶維均於其臉書發表道歉聲明,並將退出「花蓮轉運站」團隊,且終止該計劃之專案運作。
公寓是都市人居住的基本單位。都市面積越小人口密度越高,公寓外型越像疊疊樂樂高。混凝土磚牆裡住著男女老少幾戶人家。我們總愛往高處爬,放眼望去風景盡收眼底,感歎這麼多人住在這麼多公寓裡啊,家家戶戶都有各自的故事吧,哪來這麼多人呢。
公寓可以自用也可以出租,有的屋主會私自違法隔間充當海蟑螂,有人則是上下左右各買一戶打通變成大寓。香港或東京亞洲超大規模城市,常有如絞肉機般擠壓千百戶於一棟的公寓,看起來搖搖欲墜觸目驚心。獨棟的房子我們通常不叫公寓,叫別墅,官邸,行宮或是電話亭。我們不會說 101 大樓是公寓,雖然他看起來的確是公的,因為「寓」是一個所有者可以住在裡面的地方,是都市人稱之為家的地方。我們可以在裡面吃喝拉撒,睡很久的覺,帶朋友來一起睡覺。百貨公司旅館客棧一樣可以滿足上述需求,但我們絕不會說那是家,過年團圓也不會約去 att 4 fun。
人們常常喜歡幫自己的家取名字,古今中外皆然。聽雨軒,歸詠樓,或是一些希臘神話裡聽起來很有力氣的單字。但當一棟公寓住滿人的時候,像是現在的臺北市,要幫各自的公寓小單位取名字就成了一件有點困難的事。所以通常比照獨棟別墅辦理,譬如帝寶,住這裡的都是皇帝的寶貝喔,他們共用同一地面平方,同一套公共設施,同一根水管,同一座電梯,同一條逃生通道。皇天在上,地堡在下,有種甘道夫賣漢堡王的情調。
這是我在捷運往新店看戲路上,腦子亂跑的囉哩吧嗦。
臺北市大小劇場都去過了,到別人家看戲是頭一遭。演出地點是再拒劇團成員黃思農的公寓,一段從「我家」到「你家」的路程,轉兩次捷運,從臺北市二十年老公寓到新北市二十年老公寓,從出生長大的地方到一個我從沒去過的地方。這趟路程足以當作我的公寓聯展第一段小戲,搭了好久的捷運真的很難不聯想到活人牲吃,感官被迫提前打開保持清醒,讓自己融入殭屍的步伐踏上輸送帶前進上升到地表,匆促把囉哩吧嗦記下當作殭屍日記。
第一次欣賞公寓聯展的演出,非常喜歡,到處都是驚喜。闖入別人家已經夠嗨了,創作者們又都是我佩服而且信任的咖。他們挑戰近距離觀賞,一場演出只有十來個觀眾,跟平常進劇場看戲很不一樣。這裡很近,很親密,很隨性。他們討論著演與不演的差別,模糊日常居所與表演空間的差異,觀眾與演員,台上台下。大家同聲一氣的觀看聆聽呼吸,身體心靈這麼遠又這麼近。他們精細算計重重關卡,有始有終貫徹到底。整個作品像是一把匠心獨具的鎖,造鎖的方法大同小異,有些地方可能變不出新意(反正能開就好),有些卡住了需要上油,有些時候好像隨便掏張信用卡就可以開鎖了,但這鎖,終就是保護了住在裡面的人或物,讓擁有鑰匙的人格外放心。
為什麼要有鎖呢,為了給擁有鑰匙的人。
第一個作品是蔣韜編導的「腦惱食蝕」。觀眾靠著客廳邊牆坐定,中間桌上擺著一臺 mac 電腦,外接音響,還有一堆演出 DM,客廳另一個角落的電視則反覆播放著鸚鵡跳搖頭舞的錄像。影像放完日光燈暗,演員從觀眾進場的公寓家門進場,像是遲到觀眾也像是住戶回家。他一進來就很緊張,被闖入的觀眾嚇到,躡手躡腳走到電腦前,眼睛盯著螢幕,有一搭沒一搭試圖跟觀眾裝熟解除尷尬。他分享了今日在外四處走跳所得,他放音樂給觀眾聽,他上網跟朋友聊天分享資訊,他被一大堆資訊弄得越來越焦慮,最後他發瘋把 DM 通通塞進嘴裡吃掉了,然後出門,然後進門,他再來一次。
此篇演出探討了資訊爆炸場面的文藝青年如何自處,當到處都是電台的時候,誰該發號司令。蔣韜把臉書或網路平台上的聊天對話,分享音樂或轉貼連結等「動作」,拉進了真實存在的客廳,成為具體戲劇動作,如同一場攸關性命的生存遊戲,人人都要保持戰鬥狀態,食蝕警醒。演員回家後發現觀眾闖入,其實也很像臉書的個人塗鴉牆,大家的確都是用「闖入」的姿態在按讚留言,但大家也都是你「邀請」來的,你曾經把他們「加為朋友」。蔣韜讓獨角戲演員依附在情境上,「表演」驚訝、緊張、不安等情緒,然後「表演」分享,分享音樂分享資訊,「表演」溝通,和自己也和觀眾。媒體上身之後,人人都成了寫實表演的大師。最後,我們已經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演什麼,不知道靈魂(或思想,反正就是我們人類引以為傲的東西)到底是怎麼躲在肉身裡面,躲在哪裡。戲末,演員乾脆直接把 DM 吃掉,藉由身體痛楚不適來感受肉身存在。但是,肉身與思想,虛擬與真實,網路溝通與棄絕溝通,疏離或投入,自由或奴役,我與非我,這些我們習慣二分的東西其實根本黏得很緊,像是傷口還沒完全癒合就撕下人工皮膚,一定會很痛,越痛越清醒。
戲在激烈快速的剪貼影像中結束,日光燈暗轉場,滑入下一篇章。由薛雋豪編導演的「逗」,似乎也是反映資訊焦慮的一齣創作,呈現了一位失憶症患者的生活起居。他記不得起床要幹嘛電燈怎麼開房間怎麼走,乾脆把日常必需每一步寫在便利貼上貼滿牆壁。他興高采烈的發現自己該做應做未做,做了一半又突然打停,忘了自己幹嘛做。最後,他抱著底頭破了小洞的大袋紅豆,坐在客廳矮桌面對觀眾,任由紅豆洩成紅海,星星堆滿天,紅豆灑滿地,有時候有時候,寧願相信一切有鏡頭。
這段作品貼切呈現了現代都會人的暈眩感,自我認同的掙扎和時常發生卻老是被忽視的詞溢乎情。這篇讓我想到小時候練書法的永字八法,每一筆可能都寫得不錯,最後才發現整個字歪了,跌倒了,哪裡重了或哪裡短了。薛雋豪的作品是這次公寓聯展中古典文學性較強的段落,有些地方的確寫輕了疏忽了,但用情深處清楚可見,十分感人。
第三段是由鄭成功創作,我稱之為「一起吃飯的朋友」。鄭成功親自下廚,利用夾藏在碗盤裡的便利貼和食客互動遊戲,餵食彼此或分享故事,也摸索其他觀眾對用餐禮儀的認知,家庭教養的容忍範圍,笑的時候不能噴飯,夾菜手不能張開等等。甚至也可以吃出鄭家人的味覺脾性美食族譜,這道菜傳自奶奶,那一道是外公,慢慢畫出一套廚藝的演化樹狀圖。這段戲寫到此先打住,畢竟吃飯這種事寫下去很像寫食記,我可不是迴紋針,專心吃都來不及了。
下一篇是「總共十三天」,創作者在小房間裡織了一張網,觀眾爬進房間後可以選擇把頭探出網上觀看,或是躲在網下聆聽。男演員在房外以磁性嗓音緩緩沈穩唸白,描述某位女性的日常生活,關於傷痕累累的家庭暴力和冷漠的人際關係。女演員在小房間裡,似是非是意味模糊的扮演這位女性曖昧的幻想與情慾,在網之間穿梭演出。
這段作品讓我想到我非常喜歡的小說《網之下》,裡面談到維根斯坦的認識論點,「世界的圖像像一張極其龐大密麻的網,我們如果試圖以語言認識這個世界,或爬或繞總會被打上死結,終究是困獸之鬥,無法穿透網心獲得真相,唯有身體力行才能真正認識世界。」
朱安如編導的「阿 one 的漱口杯」揉合與觀眾互動的說書形式,一場用語言摸索世界邊際的傑出實驗。她取材網路論壇常見的恐怖懸疑故事(譬如海龜湯故事),脫胎出一個遭受家暴或性侵孩子的悲慘際遇。演出現場佈滿醫院用品如綠色床單,牙床模型,漱口水,清潔牙齒的工具,還有許多看似用過的保險套,暗喻性侵或類似情事的可能。故事採取集體發展形式,觀眾問問題,演員邊做著看似不相干動作,如清潔牙齒,四處把玩物件,一邊回答是或否,觀眾問的越多,故事發展得越深。
三五年前有一部好萊塢電影「Live 殺人網站」,電影裡的連續殺人犯會將虐殺被害人的過程放上網路實況轉播,同時他設計了層層機關,當越多人點閱視頻觀看,設計的機關就會下手越重。譬如把被害者綁在大魚缸裡,機關緩慢釋放腐蝕皮膚的溶液,點閱率飆高溶液濃度也隨之提高。好奇心殺死一隻貓,朱安如的故事會不會也是這樣呢。
最後是林人中的「Take a shower」,翻轉日常洗澡邏輯。林人中西裝畢挺走進浴室,打開水流,衣服鞋子都不脫的開始塗肥皂淋浴,洗的根本是衣服,他一臉沒有很爽也沒有不爽的樣子。洗完澡走出浴室,面對觀眾,他開始脫衣服,一私不掛,整套流程都倒過來做了。接著他把脫下衣物一一擰乾,包括鞋襪內褲,擰出來的水他收集在咖啡壺裡,放到機器上沖煮出兩杯身體水,一杯給自己,一杯給場下的真心人。
蔣韜的第一段戲從與觀眾互動頻繁的現場即興狀況開始,步入常態劇場演出獨角戲。末段的林人中則是倒過來,從靜態展覽或行為藝術的打開門洗澡,到最後與觀眾分享洗澡水。當紅的日本漫畫羅馬浴場告訴我們,古代的羅馬人認為裸湯是稀鬆平常的,大家見怪不怪見鳥又見林,並且習慣在浴場談論家事國事天下事,就像今天的咖啡沙龍或是匿名網路論壇。林人中的作品反思居家空間的私人擁有權屬,在資訊爆炸身體感匱乏人人有話說的年代,真實的反面不是虛假,而是「還可以更真實」,而是「不選擇」。林人中坦然裸露全身包括性器,包覆其上的廉價西裝散落四處。宛如一場激情選戰過後的造勢晚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