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留下與柔軟,專訪打倒三明治:四個人一起就不害怕了
「這團會紅」——四年前,打倒三明治的〈夜走〉MV 上架 YouTube,有人在底下留言區斬釘截鐵地預言。打倒三明治團如其名,內裏包裹著不同的餡料,在五味雜陳、層次豐富的搖滾旋律之下,歌詞卻總能唱出日常,時而詼諧幽默、時而痛快激烈,與現實拳拳到肉地搏鬥。
而現實中,打倒三明治也在音樂路上不斷搏鬥。自 2019 年成團後,歷經疫情波折與多次成員更迭,卻始終堅硬,「打倒三明治只會讓他們變得更美味」——原本團名取自一則網路迷因,沒想到真的預示了打倒三明治打不倒的性子。
明年三月,打倒三明治即將迎來首次 Legacy Taipei 專場演出。這次的三明治,一如往常,卻又一如往常地不如往常:外觀看似再熟悉不過,一口咬下卻會驚喜地發現,似乎哪裡有點不同——
BIOS monthly(以下簡稱 BIOS):成團五年來,打倒三明治也經過許多次成員變化。不同成員的組合,似乎也造就了不太一樣的打倒三明治?
王欣茹(主唱,以下簡稱欣茹):剛組成打倒三明治這個樂團,是在我 27 歲,那時已經來台北工作一陣子,再加上當時工作壓力很大,玩樂團就是宣洩!我不像許多人可能很清楚知道自己要做什麼樣的音樂,例如有些團就是很明確要玩蹬鞋、玩龐克。
剛組團時我只寫了三首歌,隨口邀約了學弟奎綸;甚至還在交友軟體上邀請老屠,還有老屠的學弟洪惟農;大家粗編 demo 就先丟上街聲,然後開始到處演出,當時洪維農甚至不確定自己到底要不要打鼓,後來也陸陸續續經歷了小康、哲佑兩位鼓手⋯⋯
直到現在的夥伴中飛、征鴻和征峻的出現。不同的團員一定會有不同的氣味變化,這個樂團組成沒幾年,我卻一直感覺到現場的氛圍,還有聽眾的組成,正在跟著我們改變——好像在寫小說一樣——今年在加入吳征鴻、吳征峻這對兄弟檔之後,三明治變得更「有機」了,我們彼此都很喜歡這個樂團的形狀和氛圍。拜託!真的不要再換人了!
BIOS:今年 11 月,打倒三明治宣佈新團員吉他手征峻、鼓手征鴻的加入,兩位同時也是樂團 COLD DEW 的成員。你們是怎麼認識的?
欣茹:我們第一次認識是在小地方展演空間,當時有個企劃共演。
吳征峻(吉他手,以下簡稱征峻):其實那次也沒特別聊什麼啊!
欣茹:那次被他們圈粉之後,每一場幾乎我有空就會買票去看,之後也協助一起錄他們的 EP,總之有陣子滿常跟他們混在一起。
後來我記得征峻有一次來當三明治的救火大隊。當時的吉他手奎綸確診了,那次是我們受邀去演先知瑪莉「梅雨季」企劃系列的最終場開場嘉賓——想到梅雨季之後再也不會有了,沒能去演的話一定非常後悔——我們傳訊息問征峻求救,請他來代班,他說可以。
征峻:我那時候說,我們就一次練團,然後直接上。
欣茹:對,總之那次救火讓我們印象深刻,我們當時歌單的段落跟音色有點複雜,大家都很緊張;好險征峻馬上就掌握每首歌的畫面,我心裡面有一種被震撼的感覺,讓我對我們原本的音樂有更多想像。
後來征峻前前後後也代班了不少次,後來確定要再找新團員,我們二話不說就把吳征峻——
孟中飛(貝斯手,以下簡稱中飛):收編。
欣茹:收編之後他弟弟也一起進來了。
征峻:因為我覺得我跟征鴻在音樂上就是生命共同體。我彈什麼東西,他就知道要怎麼去接;或是他丟一個例子,我很快就知道他要什麼。所以我們有時候很像膠⋯⋯膠什麼⋯⋯
欣茹:膠著⋯⋯不對,膠著不是一個好的詞。
征峻:反正就像漿糊一樣。
欣茹:其實在第二代的鼓手小康要離團的時候,我就有問過征鴻要不要加入,但他那時候打槍我!
吳征鴻(鼓手,以下簡稱征鴻):因為那時候比較忙啦!
欣茹:是這樣嗎?
征峻:因為——講實話嗎?
欣茹:講實話啊!
征峻:那時候我們自己的樂團正在衝刺,大家都暫時拋下額外的事物,例如跨團啦、或是做其他的 project 。所以欣茹找他的時候,征鴻有跟我講,我就對他說:你再想一下吧。
征鴻:還有另一個原因是,我覺得打倒三明治的音樂調性——之前他們的團員都太強了——我還得再適應。不過拒絕之後,我自己有先把打倒三明治的歌都聽熟 。
BIOS:那新的成員組合有經過什麼樣的磨合嗎?
征鴻:就是我的部份還得再練習⋯⋯不過直到正式加入後,有重新思考鼓手在樂團中的角色位置,我認為三明治在編曲上最重要的是如何讓把王欣茹的歌詞撐出來,或許我的鼓可以作為一個輔助的角色嘗試看看。
征峻:我覺得對我來說,最大的磨合是彈以前的歌,不能把前面吉他手的東西都改掉,還是要保留那些東西。但實際上我們的風格和音樂上的語言是不同的,我要用我的方式去講或彈出來,也要看練團時有沒有「鑲」進去。
以三明治來比喻的話,幾年前聽到打倒三明治,感覺一首歌裡會有很多種口味。現在我想讓它一吃進去就知道是什麼口味——我想把這些統整起來,讓這些歌有固定鮮明的味道。
欣茹:我覺得所有加入過打倒三明治的團員都非常有才華,我私底下常常很自卑地覺得我配不上這些人,但其實這樣想,大家樂團就會玩的壓力也會很大。
我知道這些人能力很好,如果要打掉之前那個版本、再做出更屌的,一定有辦法,但我們在讓聽眾感受到新的打倒三明治的同時,還是會想紀念曾經那些人留下來的東西。
有時候我也會對團員們說:我們全部都改掉沒差,現在三明治就是你,你就是三明治的貝斯手、鼓手、吉他手——但嘴巴上這樣講,實際做是很難的。因為這些歌的畫面跟律動,已經刺在我身體上,但我又想給團員很大的彈性改變,就變得很矛盾。這也是他們很辛苦的一點。
溝通的過程中會比較痛苦,可能會哭,或是有一些小爭執。尤其在我們改編舊歌的時候,我當下可能會很反彈,但回去之後反思完,我會告訴他們「OK,我懂了。」然後重新演出的時候就覺得,哇,我好喜歡這個版本。就像情侶吵架的那種拉扯吧!
BIOS:打倒三明治在臉書上宣佈新成員時,用的是一張在金瓜石拍攝的「全家福」,為什麼會想拍這樣的照片?
征峻:那時候在討論怎麼拍,我想到小時候看的電影《多桑》,有一幕是大家在古厝,類似像婚禮那樣,拍了一張全家福,那個意象很棒,然後我也剛好知道在金瓜石有個地方有這樣的房子,就去拍了這樣的照片。而且,我們這四個人好像「家庭感」滿強的——私底下不像個樂團。
征鴻:這個家庭感有點像是,我們在編歌的時候可能會有一些爭執,有人情緒比較出來,就像小孩子;有人就會告訴大家要怎麼做,就比較像大人。
欣茹:你覺得你自己是大人嗎!
征鴻:其實我們角色都嘛輪流當!況且,就家庭而言,也不一定說誰是大人或是小孩,我們其實是兄弟姊妹在一起,那也是家人啊。
征峻:總之就是有家人的氣味。
欣茹:真的,我也有感覺到大家很像一個家庭。阿飛跟我說,他感覺我現在表演的時候好像比較快樂,不像之前像在上班一樣,每次演出都很內耗——現在感覺比較舒坦了。
我們四個內心戲都滿多,但每當有人低落的時候,就會有人自動站出來。尤其,今年我也有感覺到,自己跟孟中飛的關係不太一樣,大學到現在我們認識 13 年,很少講心事⋯⋯以前都是趁他喝醉才有辦法,因為他平常真的太 kīng 了。有時半夜突然收到他傳很多字,我就知道他喝多了、另一個人格又出來跟我說話。
但是,前陣子阿飛突然在白天私訊跟我說「我要跟你講一件事情」,我想說,幹,該不會要跟我說你也不玩樂團、要搬回台東老家吧!但結果那次,他就是認認真真分享上班跟生活的心事。
中飛:對啊,以前比較像工作夥伴,現在比較像家人了。
BIOS:最近打倒三明治的 Threads 開始不定期更新「#曬百味日記」,這些是誰的日記呢?
欣茹:這陣子我們的新經紀人阿飽,他覺得聽打倒三明治的歌很像在翻一本手帳——我就一時興起,用樂團信箱開一個文件編輯檔,讓團員彼此可以上去匿名寫日記⋯⋯但聽說吳征鴻都沒有寫!
征鴻:我都不交作業。
欣茹:他最近都在寫論文,可能不想再寫字了。但我知道征峻跟阿飛都很喜歡小說,也看過他們寫的字,我私下滿喜歡的——所以現在有時候突然翻翻文件檔,發現有更新,就會去猜這到底是誰寫的,也真的滿訝異大家的腦中有這麼多東西在走,明明平常可能看起來安安靜靜。
中飛:我爆寫一波!我在睡前會畫畫,那時會有很多想法,但找不到其他地方記,想說那就記在這上面好了。
欣茹:對,我嚇到!
征峻:但不知道這個日記會持續到什麼時候⋯⋯
BIOS:新發行的單曲〈順行〉(sūn-kiânn)的題材是「鄉愁」與「人生百味」,是先前專輯較少觸碰的題材,為什麼會想做這樣的主題?又為什麼會選擇用台語作詞?
欣茹:〈順行〉在講一個世代交替的故事。我的家鄉在台南新營,從我爸那一輩開始,幾乎所有人都有北漂過,都會在某一個時間點回到家鄉。有時候我回家,心裡也有一種內疚感:來台北這麼久了,好像沒有得到很多成就⋯⋯
作詞的時候,就覺得「火車」好像連結了過去我爸那輩的時空,跟我現在的感覺。小時候常常看到外出的長輩們返鄉、然後收假又要北上,阿嬤就會在門口目送大家,並且喊上一句「順行!」,然後到我們這輩,阿嬤也還是像這樣目送著我們。讓我知道:家就是永遠都在那裡。
會用台語,也是想到阿嬤每次聽我們唱歌都會說「阿茹你佇咧唱啥?我聽攏無」—— 雖然我發現我就算唱台語歌,她還是聽不懂,因為我們的樂器真的太吵了哈哈!
這個語言就好像是我的根,上台北之後就很少說台語——不像征峻征鴻超會講——總之有時寫作抒發心情,那股湧上來、想要吶喊的感受,第一時間在我腦中浮現的就是台語。這是很自然而然的事情 。
說到台北,還有一件事,《順行》開頭唱的那一段歌詞,其實是我跟中飛的大學同學、也是當時一起玩團的主唱,顏希諴寫的。一畢業我們就馬上北漂,一起在新莊租了一層公寓。但不到一年,那間房子裡面的人就陸陸續續搬走了,當時希諴還把器材賣掉直接回高雄⋯⋯
我很珍惜那段時光,後來希諴也當上很厲害的廚師,只是在面對這些過去,有時也會想:我為什麼一定非得要來台北工作啊?在這裡真的能找到自己最想要的東西嗎?我們現在的選擇,是自己想要的,還是我們不得不這麼做?
BIOS:明年三月「千人展」專場是你們第一次登上 Legacy Taipei,會緊張嗎?
征峻:緊張嗎——謹慎。
中飛: 珍惜這一次機會,很想把它做到自己想像的最大化、做到最好。
欣茹:雖然我們辦過幾次巡演,但這次是第一次挑戰千人場地,真的很緊張!加上我跟中飛大學是讀劇場,會一直亂想很多有的沒的舞台設計⋯⋯
征峻:我們現在都會下午 2 點練團,練到 6 點,然後討論這場表演到 11 點!
欣茹:一直講一直講!
中飛:天馬行空,就開始一起想要怎麼做這場秀、可能需要什麼資源?
欣茹:因為我們參加挺音樂計畫之後,其實他們有點像是促使我們把這件事情⋯⋯
征峻:kīng 出來。
欣茹:對,因為我們一開始報名「挺音樂計畫」(全名:「挺音樂! 音樂靠山計畫」),其實就是想要 support 我們這次的單曲跟專場。
為了提案,我們整個動起來,一兩天之內一直開會,分工整理歌單跟燈光、舞台美術,然後我去把整個概念還有 PPT 串聯起來。但我們其實很悶騷,也不太會講話,到現場徵選時看到很厲害,很有演出經驗的樂團,或是都有經紀人代表,但我們四個好像一群大學生要去做簡報,就很菜,有點初生之犢的感覺。
我們當天本來都要上班,但四個人就一起請假去做簡報。四個人一起比較不害怕。
後來獲得挺音樂計畫的資源,一些原本對我們來說太負擔、太天馬行空的想法可能就可以實現,比如原本單曲可能只有一首,但現在可以出到三首;或是我們想在 Legacy 的演出加入一些劇場的概念⋯⋯(*以下涉及機密,邀請讀到這裡的大家,明年三月一起去專場揭曉*)
中飛:總之會很好看啦!我覺得我們現在這個新的組合,包括我們的〈順行〉,還有我們這次的千人展——真的很好看!
BIOS:過往的訪談和介紹中,打倒三明治常常提到你們的音樂是「堅硬」的。「堅硬」究竟意味著什麼?
欣茹:「堅硬」其實是打倒三明治剛組成時就有的口頭禪。剛跟老屠組團時,他才剛開始玩 bass,但他就是有一種「堅硬」的態度,想在短時間內馬上彈出很酷的東西,所以他瘋狂去上課、編曲。
另外我真的是身邊認證非常帶屎(tài-sái)的人,從小就倒霉,但如果戰勝那些倒楣事,應該也可以說是「堅硬」吧。還有啊,剛認識吳征峻的時候,他跟我說他在很多間吉他教室教課,他都說自己是「Uber Gui」,吉他的 Gui,其他人外送美食,他要外送吉他課,一下去北投、一下去永和之類的,我也覺得那樣很「堅硬」。
我們都想要好好過生活、好好感受音樂這件事,但每個人的生活中都會有一些無奈跟需要去抗衡的現實。對我來講,那個過程就是堅硬。
像我過去的團員,可能也好不容易磨合了幾年,我可以感受到他們還是很想要繼續再玩,但就是有些現實生活中的無奈⋯⋯
有時候也會覺得,我是不是真的要停下來?但是每次有新的希望出現,我又想趕快去抓。打倒三明治從 19 年組成,中間經過疫情,還有很多東西沒有呈現,如果這樣就結束,我怕自己覺得遺憾。所以就算中途換人、要再去經歷一些語言跟創作的磨合,我還是想要繼續。
不過這幾年成員更迭下來,這些人一直來來去去,我的內心也跟著在改變。可能慢慢拋棄掉一些做音樂的執著,不再那麼堅硬。跟現在這些團員相處,我改變很多——可能也真的變得比較柔軟了吧。
▍打倒三明治《人生曬百味》專場 Legacy Presents 千人展II
演出日期|2025.03.08(Sat.)19:30
演出地點|Legacy Taipei 音樂展演空間
活動資訊|https://www.indievox.com/activity/detail/25_iv0330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