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人造訪・葉儀萱｜變美是一件無止境的事，那寫作呢？
：「我是看了妳的文章才知道雷射除毛要敷麻藥，因為我一直都用刮刀。」
葉儀萱：「可是好像聽說，用刮刀的話毛會越刮越粗。」
：「對啊，不過我是沒什麼感覺。」
葉儀萱：「而且刮刀真的長太快，做雷射是我不想要它長那麼快。」
：「我一直覺得很奇怪，為什麼這些醫美都要叫課堂，像水飛梭幾堂多少多少，但是我去又沒有學到東西，又不是我進去然後他教我怎麼做雷射。」
葉儀萱：「因為『堂』有種去進修的感覺吧，畢竟變美是一件無止境的事。」
自然而然聊到平常打理自己的習慣，因為太理所當然了，直到寫稿時我才想起：「我們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知道，毛是不漂亮的呢？」
五月，〈我要變漂亮〉發表在台積電青年文學獎的臉書粉專，至今累積了五千多則分享、四百多則留言，吳曉樂、朱宥勳等文壇前輩也陸續轉發，許多陌生人看見了葉儀萱的文字，並找到了她的臉書。
幾天後她 po 文：「這支帳號可能常常會講錯話，也不會有太營養的東西@@，但還是感謝透過社群之力來關注ㄉ大家。」
文字乾淨、行雲流水，一個普通女孩嘗試變美的辛酸血淚史，風一般地引起共鳴。無論吃水煮食物減肥，或是對著 YouTube 學健身、學化妝、學穿搭，前仆後繼地投入牙齒矯正、霧眉、角蛋白⋯⋯她道出無數少女的私密心事。所謂的女大十八變，並不是像醜小鴨那樣，什麼都不用做、時間到了就會一次性無痛變成美麗天鵝的童話故事。
不醜
採訪時，葉儀萱畫著簡單自然的淡妝，她說這就是自己平常最完整的樣子了。當年站在開架彩妝的櫃檯前捧著手機、一條一條爬口紅的推薦文，現在比起化妝品，她更在意保養品的選擇，「我沒有特別去學什麼樣的妝容，就是想讓自己看起來乾淨、有氣色，發揮長相上的優勢就好了。」
並不是終於變成滿意的天鵝，也不是隨時都在自厭的醜小鴨，「我現在基本上是鐘擺的狀態。」激烈的執念已隨著長大漸漸得到調適，但確實有過很長一段時間，她在文中描述：「把頭埋在枕頭裡面悶著狂叫，用想敲死自己的力道那樣敲打床墊。」
追求變漂亮的初始動力要回到素顏朝天的制服時代，在學會化妝之前，減肥是她付出的第一個努力，國小就開始吃麥片、葡萄乾當早餐，晚餐是一顆蘋果，當時只是為了讓 BMI 回到正常值，但漸漸長大的途中，身旁依然不會有人說她是漂亮的，那些委婉嫌棄甚至直白的惡意，都像一根根吞不下的細刺。
為了變漂亮，其實是不服輸的希望被喜歡，忌妒心、不服輸的影子裡躲著自卑，散文裡她寫：「自卑感像是沾黏在身上的劣漬，整個尷尬的青春期都如影隨形。」
要細說自卑感的源頭、對於變漂亮的執念，其中一部份也和父親有關。最初她寫了兩個版本的〈我要變漂亮〉，在看不到的另一個版本中，她提到父親對她的影響。
國小時，父親來參加家長會，老師要家長們寫一些給自己小孩的話，父親寫給她「謙受益，滿招損」。「他覺得我太驕傲了。」年幼的葉儀萱對此很是錯愕，一種突然間被批評和否定的感覺，原來自己並沒有那麼好嗎？「我後來有一段時間都會時不時擔心自己是不是又有哪裡沒做好。」
小時候的葉儀萱曾經是個胖小孩，但父親一直是非常自律的人，尤其在保持身材方面，家裡其中一個房間被井然有序地佈置成小健身房。他對自己的嚴格無意中延伸成對女兒的期待，期待值有一個精準數字，48 公斤。像她現在這樣的身高，保持在 48 公斤是最好看的。
在葉儀萱飲控到最巔峰的時期，她向他抱怨道，怎麼腰還是沒變細，父親只淡定表示：「因為那還不是你最瘦的樣子。」
「有一次我問他，你從來都沒有說過我漂亮，我爸爸就說：『可是我也沒說妳醜啊！』」
「沒有」是否定，「醜」也是否定，在漂亮的平衡木上，雙重否定並不等於肯定，而女兒當時要的，也許只是單純的被肯定罷了。
當年沒有從父親口中得到的肯定，在寫作之後以另一種形式來到她的身上。〈我要變漂亮〉發酵之後，許多人給了葉儀萱正面的回饋，在轉發的同時也寫下了自己的經歷，關於他們是如何抵抗類似的挫折，如何與自己和解、共存，還有人至今仍然深陷其中。不只女生，也有男生看完之後深有同感，特意留言給她。
臉書上五千多則分享，只要是看得到的，她一則一則去看，「這些跟你站在一起的感覺讓我很釋然，我覺得不是我被這篇文章改變了我自己，是他們的回饋改變了我。」這或許是文學帶給她的一點意外之喜，容貌焦慮的路上有你有我，那些生命中的掙扎和苦澀，我們並不是完全孤單的。
當然，追求變漂亮的情結不可能因為寫完一篇文章就徹底改變、停止，醜的進化還不是美，僅僅停在不醜，就如同散文最後停下的地方——「還是好想變漂亮，至少我努力過了。」
消失的快樂
葉儀萱寫作的起點，是寫同人文的國中時代，高中誤打誤撞加入校刊社之後，慢慢深入到文學的邊線。社團老師鼓勵她：「妳是有天賦的。」，校內文學獎一口氣投了好幾篇，結果竟然都有得獎。
接下來，她開始往校外投稿，直到〈重慶印象〉獲得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散文組首獎、〈透依雷特神父〉獲新詩組三獎，她漸漸看見一條嶄新的道路在眼前打開。好像可以走走看，於是大學讀了文學院，繼續寫散文之外也選修詩和小說，嘗試過劇本，在文字的世界不斷摸索。
然而幾年時間過去，即將大學畢業的她已經決定好了，接下來不再把寫作、文字工作當作生涯的重心。
2022 年十月，小說〈印象〉獲得青年超新星文學獎，她在兩千字得獎感言的最後緩緩寫下：「我覺得我不會真正放棄（寫作）這件事，只是目前有一點累了。」
寫作的疲憊從何而來？其一是綁手綁腳。〈印象〉是她目前為止最後一篇小說，談到寫小說和寫散文的不同，她立刻說道：「寫小說安全好多喔。」小說容許虛構，但散文求真，這份真實可以引起共鳴，也可以引來敵意。往前回溯，在〈我要變漂亮〉之前，2022 年四月的散文〈腐女養成記〉，同樣在臉書累積了千次分享。
她訴說自己從前著迷 BL 和同人作品的迷戀小史，沒想到引來許多指責。有人把其中自嘲「沒營養」的字句當真，批評她把曾經的興趣貶斥得低俗不堪，似乎她貶斥自己曾經的興趣，就是在攻擊他們這些同人圈的人。像是噗浪、Twitter，匿名程度越高的平台，講話就越難聽。
「那件事情真的影響了我很久很久很久。」再次說起，平靜的語氣中仍殘留著無力和疲憊，畢竟沒有人會隨時準備好面對突如其來的攻擊。即使到現在，有時鼓起勇氣在心中用「乾你屁事」偷偷回敬，有時躲在沒有人的地方不斷自責「我就是連話都講不清楚的廢物」，她的不安也像鐘擺似的，來來回回。
於是，當信箱裡再一次彈出邀稿的信件時，她遲疑了。從〈腐女養成記〉到〈我要變漂亮〉，在這一年的時間裡，她花了許多心力去克服怕被罵的心理障礙，開始寫〈我要變漂亮〉的過程中，也好幾次冒出「這裡會不會被說怎樣怎樣」等自我審查的聲音。
除了怕被罵，疲憊也來自於寫作中不那麼健康的一面。
寫作的人總要對世界維持著高度的感受力，既要同理他人的不幸，也同理過去的自己。她明白寫作需要一種深深、非說不可的執念，從執念中細細打磨出來的作品，會是非常璀璨的。
但是，真的不能把一件事輕輕地放下嗎？反正現在身邊也不會再有人指責自己的身材樣貌了，就享受當下，不可以嗎？寫〈我要變漂亮〉時，她又一次重新梳理成長過程中為了變漂亮所付出的努力和代價，回顧其中的苦澀，她感慨道：「哇，原來我做了這麼多事情，就只是為了被喜歡。那很痛苦、很無力，我怎麼不享受現在的成果就好，不要再往回看了。」
回望自己的過去之餘，世界上的苦難一直都在發生著，「當我接觸到人們的掙扎，我覺得它耗費我很多，因為總是會很多。看到那麼多人的苦難，讓我自己很難過，我不想這樣⋯⋯我會覺得我需要先暫停一下，再去思考，或是重新看待那些事情。」
書寫的過程，被打磨的不只是作品，連身心的每一面也一起被打磨了。打磨是會痛的，飛起來的粉塵屑屑會跑進眼睛裡，又痛又癢，看不見前面的東西，她發現寫作對她來說不再是一件容易的事，如同她在得獎感言中這樣寫：「我已經走到了某一個極限，一種如鯁在喉，又無能為力的疲倦。」
真的有一點累了，大學最後的日子裡，她同時打著好幾份工，寫作的時間、執念和決心，在種種事物的擠夾下變得越來越少，加上這一年裡家人生病，文字工作者的不穩定在生活的變故面前令人難以放心，斜槓和跨領域的道路，就這樣自然的來到面前。
種種可能
人生的挑戰就像變漂亮一樣，一旦開始就是無止境的。
臨近畢業的岔路口，葉儀萱開始去修不同科系的課，身上的技能樹開枝散葉，她想多一些點數分配到文學之外的分支。臉書上，她是這樣介紹自己——「什麼都會一點點」。
跟風時下流行的 MBIT 測驗，葉儀萱測出來的結果 I 型和 E 型人格各佔一半，既可以一個人躲起來靜靜寫作，也能夠和一群人在團隊裡工作。投履歷時，她會把過去的得獎經歷寫進去，證明如果遇到需要文字的工作，可以放心交付給她。
至於文學，寫作漸漸恢復成一個單純的興趣。這樣就好。她沒有強求自己什麼：「我最近就是儘量放下、放鬆，希望執念不要那麼重，但是沒有執念自然就沒有創作的慾望，沒有想講話的慾望。」
未來的我在哪裡呢？年輕的心還未定型，仍在不同的岔路裡探索著種種可能，關於生涯、關於自己，關於嶄新的，文學之外的新世界。
「當然並不是說我不會再寫了，我也沒有要做這種宣言，就只是很想再去試試看，有什麼事情是我好像還可以做的。」
她打開一瓶水，此時早已超出預計結束的時間，沒關係嗎？她說沒有關係。
二十歲的年紀會倦會累會口渴，會對一條新鮮的道路露出閃閃發亮的眼睛，最重要的是，有的是時間。
【私人造訪 Private Visit】
BIOS monthly 首度開設媒體寫作工作坊，真是辛苦了（自己說？）最後一份稿件，由 BIOS 及講師群媒合（＝通靈）陌生相遇可能帶來的火花，讓學員們走進專訪現場，展開一場私人造訪的交流與寫作練習。
＊本工作坊獲得臺北市政府文化局藝文補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