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藝人,我只想當個保留故事的人──專訪蔡振南​​

不是藝人,我只想當個保留故事的人──專訪蔡振南​​

作者BIOS monthly
日期18.02.2023

蔡振南說,一開始主持電視節目時還不懂得說話,短短幾十秒的串場,他可以錄一整個下午。但即使覺得「我不太適合當主持人」,有個節目還是讓他點頭答應——

1997 年 5 月 11 日,《流浪台語片》在力霸友聯電視台首播,專注介紹五、六〇年代那些曾經風光,最終卻流浪散佚民間的台語電影。蔡振南是這樣的人:即使沒做過,但為了在意的事,他願意嘗試。

直到製作節目,他才發現那些和他同年長大的台語電影,原來都只留存在他人嘴裡。

「本來我以為電影都會保留,結果跟我想的不一樣。」還留存在記憶底處的微薄印象,現實生活裡多是連鐵盒子都找不到。即使僥倖找到了底片,「那是慘不忍睹啊,有些底片完全發霉了。因為以前沒有保存環境,就一般的空氣和溫度,很潮濕,就壞掉了。」

找不到全本膠卷,節目裡蔡振南只能就僅存的幾張海報和寥寥斷簡,再加上四處尋訪所得的鄉野史料,以口述旁白的方式介紹電影。

另一端也有其他人展開搶救大作戰。《流浪台語片》播出的那一年,國家電影資料館終於在樹林租下片庫,架設低溫裝備與專業維護空間。在此之前受限於經費,膠卷拷貝只能放置在常溫環境,難以獲得妥善保存。再往前倒帶幾年,電影資料館成立「台語片小組」,尋找不知所蹤或殘敗朽爛的台語片膠卷,為長期闕漏的台灣電影史,補上台語片應有的一頁。

25 年後,當年的電影資料館幾經輪轉,轉型成為行政法人的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找上蔡振南擔任形象大使——

曾經各自為保存電影努力的兩條平行線,如今終於連在一起。

踏入演藝界,原是不應該

但這不是蔡振南和影視聽中心的第一個交點:2022 年,蔡振南參與演出的《少年吔,安啦!》在影視聽中心的修復下得以重見天日;半年後他的電影首部作《悲情城市》接棒重映,保存良好的底片在戲院裡光亮如新,在那之後才認識蔡振南的觀眾,第一次能夠看清他的臉。

同時大家也才發現,蔡振南的電影初亮相,原來只有三句台詞,而他人生在大銀幕上說的第一句話,是「毋知影。」

——這一切是怎麼開始的,現在想來,還是「毋知影」。

1989 年以前,人人只認識蔡振南是個寫歌的,當時他甚至還沒出過個人專輯,而侯孝賢起初找上他,也只是想請他為《悲情城市》寫歌。初見面的那一晚,他和侯導兩人都喝得大醉,後來歌寫好了,侯導又打電話給他,「啊你這條歌別人無法度唱,愛你來唱。」一通電話,從此把他推到大銀幕前。

「一開始我根本沒有規劃要當藝人,因為我這個長相當不起藝人、我的脾氣也當不起藝人。」

沒演過戲、袂曉講話,電影卻以插隊的姿態闖入他的人生,任誰看都覺得意外,而他也就只把電影當玩票。隨侯導客串《少年吔,安啦!》《戲夢人生》幾部片後,吳念真帶著《多桑》找上門,要他當男主角。習慣了侯導自由放養的演戲方式,面對吳念真分鏡嚴謹、對白密實的劇本,他才緊張了起來。

那是他第一次知道「拍電影是什麼」,以及,「演員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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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現在不會有人質疑蔡振南的演員身份。2017 年電視劇《花甲男孩轉大人》一段一鏡到底的片段,讓年輕觀眾也愛上蔡振南:213 秒的父子相罵起跤動手,他演得行雲流水、舉重若輕,發佈在臉書上的影片有 22 萬人按讚肯定他的表演。

但掌聲不是他在乎的事。「年輕人對我的歌或我的戲,甚至對我本人的評價,我都沒有去問。因為這個不重要,一點都不重要。」蔡振南充滿意外的人生,向來是把當下的事做好就好。

這幾年他演過《當男人戀愛時》的失憶父親、《角頭》的地方老大、《關於我和鬼變成家人的那件事》裡讓人「不敢相信」的黑幫反派,這個世代的觀眾在老電影被修復之前,就已經見識過資深演員的表演能量了。

他把自己比做影視聽中心裡的膠卷們:在典藏和修復之後,老電影的生命得以接上新的世代,而資深演員也是如此:同為「侯家班」的陳淑芳 2 年前藉著《孤味》和《親愛的房客》站上演藝巔峰,而游安順和楊麗音也在出道三十多年後,才以《一家子兒咕咕叫》首次入圍金馬獎——

只要有戲,演員就永遠不老。

阮若是加開喙,嘛是金言玉語

「我一直都不認為我是演員。現在會自稱演員,因為都已經年紀大了嘛。」倒是比起演戲,他早就知道自己是有音樂上的才華的。

26 歲那一年,蔡振南寫下人生第一首國語歌〈你不愛我我愛你〉,連同其他 4 首創作的國語歌,一同被收錄在歌手云一依的專輯中。用他自己的話說,〈你不愛我我愛你〉「當時寫完就馬上竄紅——竄紅就馬上被禁。」

新聞局審查的年代,禁歌的理由千千百百種,〈你不愛我我愛你〉若是早一年推出,說不定就不必蒙受不白之冤,誰知那一年撞上中美斷交的敏感時機,愛情的酸甜頓時走味。「以前新聞局禁歌,是一次列出十幾條發函給各單位,我彼條毋是,就單獨行文一張特別點名,真予我面子啦。」

「我當時說,你幹嘛禁我的歌?更何況他們推廣國語啊,不能講台語嘛。我說好,我就封筆兩年,兩年以後我如果再寫歌,我不但寫歌,還寫台語歌。

這似乎是那個年代創作者的某一種典型——審查給了他們另一種硬碰硬的能量,讓每一次出擊都精準有力。「像我開唱片公司,也是完全沒概念,就是在賭一把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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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年後再動筆,他果然沒有食言,寫下他第一首台語歌〈心事誰人知〉。信心滿滿把詞曲送給各家唱片公司,卻到處吃閉門羹,原因是當時人覺得做台語唱片不會賣錢。他一氣之下索性自己開唱片公司,在什麼是卡帶、什麼是匣帶都搞不清楚的狀況下,找上沈文程來演唱,自己則土法煉鋼包辦錄音製作。

他有自信歌好,但沒想到結局會這麼好。「下午發片,晚上就中了,全台灣都瘋狂。」

當時誰都知道他寫歌有名、開唱片公司有名,但直到解嚴前一年,沒人知道蔡振南也可以當一個歌手。在那之前他唯一的聽眾,是他的阿嬸,人類學家胡台麗。

早在蔡振南開始寫歌賣錢之前,胡台麗就知道這個遠房姪女婿有把吉他,平時也聽他哼唱過幾句,不時對他說「來嘛來嘛,唱兩條歌予我聽。」做晚輩的也就唱了。當時還沒有人知道,蔡振南能唱歌。

「那個時候她是我唯一的聽眾,而我是她唯一的歌手。」

有一回畫家洪素麗回國,胡台麗帶著她來到蔡振南的住處,邀他唱台語歌一解來客鄉愁。多年後她在書裡記下那個奇蹟時刻:「那晚,洪和我都被震動了。

後來每次胡台麗回到台中的婆家村,總會帶幾台 walkman 到蔡振南面前,她說幾個海外的朋友想聽台灣的台語老歌謠,要他唱幾首老歌,錄下來寄到國外一解思鄉之苦。她甚至要蔡振南到中研院唱歌錄音,「當時到中央研究院,哇現場好多人,然後地上擺滿了 walkman,都是海外朋友要聽。我是唯一在中央研究院辦演唱會的人。」

只是胡台麗當時沒告訴他,那場中研院的演唱會,其實是她台語老歌採集計劃的一部份。他不只把那些歌唱成鄉愁,無意間也保存了一整個時代的聲音。

也因此,當有天張照堂找上胡台麗,說想為雲門舞集的《我的鄉愁,我的歌》找一個聲音時,她馬上就知道那個聲音在哪裡。

然而幕前從來不是他想待的地方,縱使林懷民好說歹說——「我說『我嘛毋是歌星、我幹嘛唱,不要啦你找別人唱啦。』」兩人一來一回,「我記得那天從下午一直硬拗,拗到天亮五點才去唱。」

最終一群人擠在中影的錄音室,由杜篤之坐鎮錄音,蔡振南清唱,結果唱沒幾句就老是忘詞,錄得磕磕絆絆。後來他不耐煩了,隔著玻璃窗問外面的人唱夠了沒,卻無人回應。

「我以為他們沒聽到,其實他們是太驚訝。後來我聽說林老師坐在角落哭,當場已經把舞編好了。」

那時他們才驚覺:眼前找來再現〈烟酒歌〉〈勸世歌〉〈一隻鳥仔〉這些珍貴歌謠的人,自己就是個埋藏在民間的寶藏。

「阿南總是在發掘歌星,卻沒發覺自己唱的才是最好的。這是台灣社會的另一種悲哀,忙著向外界尋覓,忽視否定被浮誇社會風氣湮滅的文化寶藏。」——胡台麗〈阿南的鄉愁.阿南的歌〉

有理想佮志氣,錢毋是道義

1986 年《我的鄉愁,我的歌》之後,直到 1995 年蔡振南才發行自己的第一張專輯《生命的太陽》;1997 年,他以《南歌》專輯一舉抱下當年金曲獎「最佳流行音樂演唱唱片獎」「最佳專輯製作人獎」和「最佳方言男演唱人獎」三項大獎。

那一年的歌王獎座,他是從侯孝賢手上接下來的。

隔年發行的《可愛可恨》,讓他成為金曲獎歷史上第一位連莊的台語歌王。而當時台下沒有人預料到,這是蔡振南的最後一張專輯。

光是寫歌唱歌,就讓他拿下 5 座金曲獎和 1 座金馬獎,但對蔡振南來說,放下獎座卻可以是那麼輕的事。「我大概 58 歲就想退休了,不唱也不演,所以我大概二十幾年沒唱歌了。好多人找我開演唱會我說不要,因為沒有那種熱情了。」

出片當歌手,原就不在他的人生規劃之內,他沒把自己當寶藏看,他心裡有認為值得讓更多人知道的文化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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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 年,TVBS 找上他主持節目《台灣南歌》,和當年的《流浪台語片》類似,只是對象從電影換成歌謠。當時依舊自認笨口拙舌的他心內忐忑:「我怎麼想也想不到我會當主持人,因為我真的超級不會講話的。」只是節目舉著「台灣文化」的大字招牌,他最後還是答應了。

從〈心酸酸〉〈望春風〉到〈淡水河邊〉〈安平追想曲〉,那幾年他走遍台灣田野調查,透過節目把古早本地歌曲背後的故事重新述說一次,成為台灣第一個有系統地介紹台灣歌謠的電視節目。

「以前因為研究老前輩寫的歌,欲去追溯遐歌的故事,就發現好多好感人的故事——前輩寫歌,攏根據真正故事咧寫的,啊逐家攏毋知遐有真正的故事,干焦我知。歌曲的背後故事太多太多,每一首歌拍成一部電影,你根本就不用寫劇本!」

後來那些積累的歌曲故事也走出了電視螢幕。2003 年,蔡振南舉辦演唱會《我的故事,我的歌——蔡振南生命傳奇》,一反過往常見的演唱會形式,以「台語歌謠故事劇場」的方式,每說完一個故事,就唱一首歌。

「不是單純辦演唱會,是因為我覺得有義務把這首歌的背後故事讓大家知道。所以好幾個單位找我辦演唱會,我拒絕,我寧願說故事給大家聽,讓大家知道,這的歌毋是你想的爾,伊後壁的故事真的會讓你哭。」

2009 年,《南得台灣歌 蔡振南說唱音樂會》再開,因為他知道歌曲只要還有人唱就能延續生命,但歌曲背後的故事再不說,也就不會有人知道了。

「以前的電影、歌曲都是有故事的,你們為什麼不保留?那是真正的文化傳承啊。那現在外來文化太多了,已經把台灣本土的文化消滅殆盡。你說我們現在穿的吃的走的用的,哪一個不是外來品,有台灣的東西嗎?沒有啊。」

寒冬亦會變春天

他的擔憂不是沒有理由,如今在網路上搜尋節目名稱「流浪台語片」,毫無結果。曾經試圖重現亡佚台語片的節目,幾乎也成了亡佚的一部份。

腹內始終有不甘鬱結,直到今年影視聽中心找上他做形象大使,當下他問的第一個問題是,「我問『有新發展了是不是?公家有介入嗎?』他們說『有,有支持了。』我就鼓勵他們,趕快加快腳步吧。」

之所以情急,是因為他在流浪的電影身上,也看見了曾經流浪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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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歲那一年,蔡振南一個人離開嘉義新港到台北,手上只有爸爸給的兩百元車票錢,以及臨走前媽媽給的兩塊銅板。那時他睡過車站、公園和地下道,台北不是他的家,是他流浪的城。

加入歌舞團流走、工廠輾轉、寫了歌又開唱片公司⋯⋯他沒想到,最後是意外踏上的電影路成了浪子的安居所。

《多桑》原聲帶裡頭,他唱了文夏的〈流浪之歌〉,那原是吳念真爸爸愛唱的歌,但誰都懂那歌詞唱的不只是多桑:

「流浪來再流浪/風雨吹滿身/啼哭也不回來/青春彼當時」

現實中的浪子,因為電影而不再流浪;而如今與影視聽中心一起,他說,電影和文化,也不要再流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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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專訪統籌.撰稿陳劭任
視覺統籌潘怡帆 Crystal Pan
攝影陳詠華
攝影助理王建發
造型曹偉康
造型助理陳棋華
妝髮王霖
現場協力游育寧
核稿編輯溫若涵
特別感謝蘇致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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