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電影之後,你可以問舞蹈更多問題了──鴻鴻導讀,雲門舞集的電影對話
5 歲那一年,林懷民第一次看到電影《紅菱艷》,回家後他央求家裡大人們輪流帶他去二刷三刷,最後同一部電影,他看了 11 遍。
那是林懷民和舞蹈的初次相遇,大銀幕上穿著紅舞鞋不停旋轉的舞者身影,從此也把他繞進了舞蹈的世界。雲門舞集的誕生,似乎註定和電影有不解之緣。
雲門舞集成立五十週年,舞團和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合作,推出「動靜光影——雲門的電影對話」影展。影展中除了放映《流浪者之歌》《水月》《關於島嶼》《十三聲》和《定光》等五首雲門經典舞作的舞蹈影片外,也同步選映五部亞洲電影,分別和舞作並置觀看。當對話的空間被打開,舞蹈可以不只是舞蹈,電影也可以不只是電影。
亞洲人的眼睛與身體
選片何以從亞洲出發?策展人鴻鴻解釋,不論電影或是現代舞,都是來源自西方的美學形式,而雲門舞集以現代舞團的姿態在台灣紮根開枝,正是因為它消化了西方的舞蹈傳統,繼而醞釀出屬於東方的、本土的美學思維及劇場經驗。
「就像電影一樣,這些亞洲電影如何把法國人發明、美國人發揚光大的媒材,變成『講我們自己事情』的藝術。這種經驗我覺得是可以和雲門溝通跟交流的,所以我決定只選亞洲電影。」
攤開影展片單,美學除了飄洋過海在亞洲生根,同時也鬆動想像的界線:薩雅吉雷「阿普三部曲」的大成之作《大樹之歌》、李滄東重塑詩意的《生命之詩》、蔡明亮跳脫傳統紀錄片框架的《你的臉》、沖繩導演高嶺剛重新定義國族的《運玉義留》,和足立正生質問藝術本質的《斷食藝人》——
站在美學界線的邊緣,電影未必易於入口,卻足以為觀眾帶來挑戰。「對我來說,這五部電影都有破壞藝術邊界的作用。其實所謂藝術的潮流,無非就是邊緣不斷侵入主流的過程,然後慢慢為所有人所接受。」
實驗的開頭總是挑釁,關於「這也是電影嗎」或「這也是藝術嗎」的疑問,鴻鴻回顧五十年前的台灣觀眾初見雲門舞集,遭遇的正是相同的心靈震撼:
「雲門在台灣的出現,我覺得真的是某種奇蹟。在當時算是表演藝術荒漠的台灣,第一個為大眾認可的表演藝術,居然是舞蹈、甚至是現代舞,這是不可思議的。因為舞蹈是所有作品中最抽象的,可是偏偏就是,台灣就是有這麼一個奇妙的歷史機緣。」
《大樹之歌》與《流浪者之歌》:東方與西方的交界之處
1994 年,林懷民第一次踏上印度的土地,手邊帶著一本赫曼赫塞的小說《流浪者之歌》。那趟印度之旅,他到了佛陀成道地的菩提迦耶,在菩提樹下,舞作《流浪者之歌》的輪廓隱約成形。
不管是舞作還是小說,悟道的菩提樹都只是起點。赫曼赫塞寫的不只是求道而後證果,而是在得道之後修行人重回俗世,在現實的悲歡苦樂中真正了悟的過程。鴻鴻說,「這個小說的結構對應,我一看就想到《大樹之歌》。」
作為薩雅吉雷享譽國際「阿普三部曲」最終曲的《大樹之歌》,電影脫去前兩部對於童年美好天真的緬懷,和男孩轉為少年的青澀留戀,轉而關注進入成人社會中無可免去的種種磨難,在一次又一次的意外和曲折中,學會面對、承受,並且享受。
「那其實是一次又一次的頓悟,然後又被打回原形、又再悟道的過程,我覺得跟赫塞的小說有異曲同工之妙。」
1956 年,薩雅吉雷的首部作品《大地之歌》在坎城影展放映,西方影壇第一次將眼光看向印度:深受法國自然主義和義大利新寫實主義影響的薩雅吉雷,在西方電影美學的骨幹上開展出結合印度人文社會、自然哲思的美學形式,從此奠定國際聲譽之餘,也讓電影的可能性衝破地域和文化的框架,成了「東方電影」最初的代表之一。
而雲門舞集對於西方舞蹈美學的轉譯也是如此。《流浪者之歌》最永恆的意象,便是王榮裕飾演的僧人站立在台上,任憑稻穀如雨灌頂,始終閉眼合十不動。關於舞台上的「不動」,鴻鴻是這麼看的:
「雖然他所有的動作都是西方的,但西方舞蹈裡大概沒有過這種在舞台上面禪定的思維。像王榮裕演的修行人,他就代表了一種屬於東方的思維,認為這個世界、宇宙、時間,有某種恆定性在裡頭,事情往往就是往復來回,但是都不會脫離這個原本的軌道——那這跟西方是完全不一樣的,西方是一直講究不斷地革新、不斷地前進嘛。」
同時存在於舞台上的動與不動,既具體又形而上地呈現東方與西方的對比關係,「我覺得林懷民很聰明地在一個舞台上面,展現了兩種文化、兩種不同的思維。」
《斷食藝人》與《十三聲》:所以,藝術是什麼?
有人在電影和舞蹈中尋求美學的轉譯,有人則對藝術的定義反向提問。影展中選映蔡明亮《你的臉》,便以安靜的無聲凝視,讓觀眾重新面對「紀錄片該怎麼拍」的思考。而更深一層對於「藝術究竟是什麼」的尖銳質問,或許則發生在日本導演足立正生執導的《斷食藝人》。
《斷食藝人》將卡夫卡《飢餓藝術家》的場景移植到日本街頭:商店街邊突然出現一位看似在表演斷食的男子,奇異的行為開始吸引眾人圍觀討論。在卡夫卡的原著中,藝術家為了心中的藝術追求而表演飢餓,然而足立正生卻將鏡頭轉向,對準藝人身旁的觀眾,將各種不同的反應化為日本社會的解剖斷面。
「這個改編我覺得只是借用了卡夫卡的斷食行為,把它做為一個試紙,拿來試驗日本社會。所以在卡夫卡的小說裡,你覺得最重要的是這個人,可是在足立正生的電影裡,最重要的是身邊這些人。」
電影中最令鴻鴻印象深刻的一幕,是美術館館長宣稱斷食是個行為藝術——簡直讓他想起三一八學運那一年,台新獎提名太陽花運動作為年度表演藝術。藝術究竟是什麼、又是誰說了算?足立正生最終沒有提供關於藝術的定義,只是直球嘲諷社會對於藝術各取所需的態度。
足立正生的挑釁其來有自,一路走來他的革命者姿態始終如一。1960 年代,他加入日本新浪潮的電影革新行列,和大島渚、若松孝二幾位新浪潮健將攜手拍攝了幾部實驗性的獨立電影後,卻在七〇年代轉而投入日本赤軍的行列,潛伏黎巴嫩多年,從此遠離電影。
外人看待足立正生的不解眼光,正如同觀眾為斷食藝人貼上的各種標籤。足立正生無意以電影為自己的行為辯護,在鴻鴻眼中,他的姿態更接近於「我現在做的事情隨便你們怎麼詮釋,但是我就是在用這個動作,來挑釁你們現有的體制和意識形態。」
與《斷食藝人》共同探論藝術本質的,則是鄭宗龍編舞的《十三聲》。舞作靈感來源自鄭宗龍的兒時記憶:六〇年代的艋舺街頭,時而出沒一位擅長模仿各種人聲的賣藝人,他穿梭於菜市場和歐巴桑閒言碎語、在街頭與角頭的世界出入自如——誰說被蛇爬滿的華西街不能是個藝術發生之地?
而當只存在於底層市井的民間藝人,被搬演成一齣廟堂裡的現代舞碼,關於精緻藝術和庶民藝術的定義及邊界,又顯得那麼曖昧模糊。
究竟什麼樣的行為和身體才是藝術,鄭宗龍以《十三聲》提出不同的可能,而足立正生的《斷食藝人》則挑戰現有藝術體制裡的眼光。鴻鴻說,這或許就是電影與舞蹈對話的可貴之處:「我認為足立正生這個影片,可以幫助我們對《十三聲》提出更多問題。」
《運玉義留》與《關於島嶼》:島嶼上的眾聲喧嘩
高嶺剛鏡頭下的沖繩,也是這般眾聲喧嘩。
2017 年林懷民宣佈從雲門舞集藝術總監職位退休前,留給台灣的最後一首長篇舞作,名字就叫《關於島嶼》。在鴻鴻眼中,《關於島嶼》有著林懷民對於台灣的焦慮、思辯和嘲諷,「但也有他毫不保留的情感在裡頭。」
而距離台灣島七百公里,沖繩導演高嶺剛對於自己的土地也有同樣的關注眼光。《運玉義留》不只是電影之名,也是沖繩傳說中的俠盜,高嶺剛透過鄉野傳奇與幻想,牽引出美軍託管末期,沖繩人面對「沖繩返還」時的身份焦慮。
在《運玉義留》中,返還派、美國統治派和獨立拍三方角力,背後埋藏的其實是沖繩人的認同難題——同樣的難題,台灣人也不陌生。
《關於島嶼》的舞台上,既有楊牧、黃春明、夏曼藍波安的詩作漢字,也有桑布伊的吟唱,同時舞者以身體表現島嶼百年來的愛恨情仇,眾聲喧嘩裡包含了島上各種族群的文化元素,林懷民不刻意選擇單一視角,而是讓本省人外省人、漢人原住民、閩南人客家人,都能夠在同樣的舞蹈中,讀到屬於自己的訊息。
日本文化研究者四方田犬彥在書寫《日本映画史110年》時,開頭援引了高嶺剛的電影,從而提出對於「日本電影」定義的質疑。在《運玉義留》裡,有人說琉球語、有人說日本話,甚至還有英語,畫面上的字幕時時提醒觀眾,「沒有任何一種語言的慣用者,看這部電影不需要看字幕的。」
——日本人看不懂的日本電影,也算是日本電影嗎?又或者日本人拍的沖繩電影,就真的是沖繩電影嗎?
當年今村昌平拍過《諸神的慾望》、大江健三郎寫過《沖繩札記》,都以沖繩作為背景。鴻鴻回顧那一段認識沖繩的過程:「如果沒有高嶺剛,我看他們呈現的沖繩都覺得理所當然。但有了高嶺剛,你就會覺得那樣的沖繩,不是那麼理所當然。」
而打開那些原以為理所當然的既定印象,也是鴻鴻希望觀眾看完《運玉義留》後,重新面對《關於島嶼》中關於「台灣是什麼」的提問時,能夠擁有重新思考的空間。
「我覺得雲門他們的觀眾溝通做得很好,每次作品要推出之前,他們都會給觀眾很多訊息,像是導讀一樣,教你怎麼看這個東西。」鴻鴻以《關於島嶼》為例,「其實當時也有很多宣傳行為,但我覺得這個其實也有一點限制觀眾對一個東西的想像。」
「今天我們透過電影,再回過頭來看雲門的這些作品,撇掉當時雲門的官方說法,再來看這些作品時,我覺得可能也會有不同的想法。再加上電影跟這些作品不同的對照,它可能也會啟發你從不同的觀點去想這個題目。」
舞蹈與電影的對話,就從這裡展開。
「動靜光影——雲門的電影對話」
時間|2023.03.04-04.02
地點|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
林懷民《流浪者之歌》⇌ 薩雅吉雷《大樹之歌》
林懷民《水月》⇌ 李滄東《生命之詩》
林懷民《關於島嶼》⇌ 高嶺剛《運玉義留》
鄭宗龍《定光》⇌ 蔡明亮《你的臉》
鄭宗龍《十三聲》⇌ 足立正生《斷食藝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