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賞花燈，而是在迷宮裡找尋異世界的兔洞──專訪馮建彰 ╳ AI 新媒體藝術團隊 OUCHHH《光鑰未來》

2022 年初，經歷兩年疫情的摧殘，人們曾見過彷如末日般的空城，有一度，我們都短暫忘記所謂熱鬧所謂歡騰，接著，台灣燈會在高雄熱烈登場——

當 1500 台無人機打造的虎頭在愛河之上昂揚長嘯，年節的氣氛回來了，人潮湧向高雄，無法團聚、盡情歡快的節慶，如今又以新的面貌回到我們的記憶。這一切的策劃與實踐，來自過去為無數明星打造前所未有演唱會舞台的馮建彰（二馬）。

今年台灣燈會睽違 23 年移師回台北，原先二馬並不打算再參與。在愛河與高雄流行音樂中心前做的展演，把大山大水作為畫布，他直言，這已是難以重現的燦爛光景。是首次參與大規模燈會策展的全聯，向他提出一個有趣的場地考題：信義區的一個停車場。

讓人山人海的密集都市變成優勢

場地是限制，但限制也帶來思考。過去豐富的演唱會經驗，讓二馬看見每種空間都有各自與觀眾的相對關係。「像過往在西門町圓環時的台北燈節，人群是擠到表演者跟觀賞者就在同個地方，很接近香港紅磡體育館四面台的表演方式，這是台北都會跟其他大型城市戶外空間的不同。」

在信義區這樣高樓密佈人流叢聚的環境，自然會多出很多限制，但他認為作為設計師，就是要透過美學的方式去解決問題，並且把限制化為優勢。

「在這寸金寸土且還在持續不斷發展的土地上，這一塊停車場變得很稀有，有點像是沙漠裡的綠洲，這就形成了這個展演場域的特色，我們能夠找到這麼珍貴的地方，就要讓它與城市產生巨大差異。」

城市之中，最稀缺的就是自然。二馬將空地賦予大自然的想像，花草蔓生的數位動畫搭配著韋瓦第《四季》名曲，《光鑰未來_全聯 25》帶著草木生機啟動——但遠遠看去又不止如此。

高達 12 公尺、四層樓高的 LED 光塔聳立，圍繞在光塔四周則是魔幻的巨大 LED 迷宮，光塔及迷宮的牆面上隨時閃爍著奇幻影像，由國際知名 AI 新媒體藝術團隊 OUCHHH 所創作。停車場成為了每個來往信義區人們的「非日常」風景，讓這一小片能完整展望的天空，和高樓 101 同樣值得關注。

將停車場化為迷宮，原先是希望做出親子可以共同參與的趣味性，但二馬越研究，越意識到迷宮作為歐洲特有的一種建築文化，之中深藏人性與哲學上的思考。像是，對他這樣一個異鄉遊子來說，生活在台北這個首都，就好似活在一個大型迷宮之中。

「不只是日子中每天會遇到的各種迷路，還包含著人生中的各種迷惘，你的一生要在這個大都會做多少選擇，還包括你可能會做錯很多決定，這個迷宮就越發成形。」

「我越想就越能體會到，這個迷宮，其實就架構在我們的生命當中。」

兔年，尋找一個解開迷惘的兔洞

有了迷宮結構，二馬特地邀請土耳其新媒體藝術團隊 OUCHHH 帶來標誌性的光柱，放置在迷宮正中央。

2020 年時，OUCHHH 曾在台北白晝之夜展出《數位巨石碑》（DataMonolith），以哥貝克力石陣考古數據結合巍然碑狀結構，技驚全場。2022 年華山《Hello OUCHHH >_< AI 數據藝術展》帶來八件知名作，成為新媒體藝術關注者必訪展覽。今年燈會是 OUCHHH 團隊三度與台灣結緣，團隊成員並將首次造訪台灣。

聽聞二馬提出的大型 LED 迷宮環境， OUCHHH 讓原先標誌性的光柱作品開了個入口，像是進入《愛麗絲夢遊仙境》的異世界——每個參與者會從地上和頭頂的鏡子，看見持續延伸的自己與身邊的人，加上 OUCHHH 特地設計出好似無限延展的數據畫面，這 12 公尺高的光柱，就是穿越時空的「兔洞」，成為世間一切、生命一切的交會點。

跨海專訪 OUCHHH 創辦人 Ferdi Alici，他進一步解釋，「在兔洞裡想講的是無限延伸、展望未來的境界，我們將整個城市不同的維度在此處結合，試圖提供接近 Metaverse（元宇宙）的存在，人們也可以在這裡感受 AI 藝術其實能以一種很詩意的方式去傳達它對現實世界的理解。」

當 OUCHHH 提出兔洞的想像，二馬感覺，高聳的光柱其實不只是前往異想世界的出口，也可能是破除迷宮的「金鑰」：「我看著那個洞口，想著這是不是很像一個鑰匙洞？這個無限延伸的地方，其實就象徵解鎖，解開你的疑惑，甚至是解開你迷惘的人生。」

兔年，這裡沒有可愛的兔子，卻有適合重啟一年與沉澱的兔洞：「人生中有很多問題，但通常不會有個大石碑讓你進去探索，若能給自己一段時間回顧自己過去做過些什麼，就能更好地去決定自己的未來。」

《媽的多重宇宙》有一句台詞：「每一次的拒絕、每一次的失望，都引領你來到這一刻。」無論是金鑰還是兔洞，都像連結無數平行宇宙的節點，無論你正處於何種當下，無論身處何處，都能對於在眼前展開的多種未來有新的靈感。看向鏡中出現無數的自己，怯懦的、害怕的、勇敢的、也堅強的自己，在心中做出全新的定向，走出洞中，就開啟了一條新的世界線。

AI 數據藝術的核心，永遠是人對生命的叩問

OUCHHH 的作品曾在紐約、柏林、東京、巴賽隆納各大城市展演，但大多是作品受邀移展，這次則特別為了台灣本地創作。同時看似時髦的 OUCHHH 作品結合台灣民眾熟悉的福利熊，大概是創舉了。在二馬提出 LED 迷宮陣結合石碑作品的邀約後，OUCHHH 除了應允，更深受概念吸引而主動提出連同迷宮牆視覺一起整合製作的想法，不計成本投入。

Ferdi Alici 同樣表達此次合作的興奮之情：這是 OUCHHH 現場運算過最大的量體，觀眾所看到的圖像將是由各種數據轉化而成——外牆使用的是台北市各種即時數據，包含捷運、公車搭乘人數、Ubike 租借率等等；內牆則使用全聯超市以及四季酒店數據，要能以 5G 運算如此大量的數據並同時投放，技術上非常困難。

累積超過一百萬人次參觀，OUCHHH 受到熱烈關切的作品《數據之門》、《詩意的 AI》、《光之拱門》、《AI 梵谷》等，都是將數據轉化為氛圍獨特、難忘的視覺饗宴，這次的作品呈現也帶有同樣的企圖。Ferdi Alici 表示：「用台北的 live data 串連到作品上，民眾能夠直接地體會就在身邊發生的事，聽著城市的脈搏與流動，彷彿這是一個活著的裝置，讓人去體會台北的心跳與節奏。」

Ferdi Alici 形容：「數據對我們來說就像是顏料，運算程式就是畫筆，透過這種方式呈現一個作品，我們團隊稱之為『數位雕塑』。因為現場的 live data 會不斷變化，所以在這 45 分鐘的展演裡，你每一刻跟每一天來看到的都會是不一樣的展現。把看不見的東西轉化成能見的，這就是我們『Unseen to seen』的魔法。」

儘管常被稱讚「畫面絕美」，但他也強調，OUCHHH 做的並不是「把數據圖像化」，而是讓數據成為創作的材料。他們希望每個作品不只是好看，更要能夠「被留下」，因此，每個創作的基礎都來自於一個哲學性的提問，再去思考要展示的畫面。

Ferdi 特別分享了 OUCHHH 團隊的創作流程，上百人的團隊分為三個組別，首先會從數據科學家開始著手專案，他們負責搜尋、研究公開的或客戶指定的數據來源。第二組是負責找出合適程式、或者是為了專案再開發新程式的程式工程師。最後一組則是動畫工程師，前期雖然已調訓 AI 做出好看的畫面，但最終很多影像還需要剪輯、製作特效或加上更多動畫讓整體更豐富。

——用 AI 來創作，不代表將數據輸入 AI 得到畫面就能完成。數據本身並不會觸發思考，從中找到美，找到新意與感受的，依然是人。

三組音樂人，打造三段季節敘事

每個在城市裡的人，都會影響到台北這個城市產生的大數據，進而改變作品的樣態。《光鑰未來_全聯25》從人出發，將數據帶出人的情緒與波動。數位藝術說來新潮，但二馬與 OUCHHH 創作理念共通之處，是期待讓參與者都能有感。

除了影像外，二馬深信音樂是最能直接打動人心，呼喚出共感的管道與手法。展區裡重新解構《四季》交響曲，找來三位樂風各異的音樂人將其幻化成三種面貌——

第一人選是曾與二馬合作多次巡迴演唱會、有著獨特情誼的魚丁糸阿龔。阿龔對古典音樂有深厚造詣與熱情，且多次受金曲獎與金鐘獎入圍及獲獎肯定，第一部份《四季》經典版，在他手上誕生了全新的詮釋。韋瓦第原編制弦樂團加上阿龔的鋼琴，《新四季》不再按照原本季節順序，春、夏、秋、冬重新交織，像是生活裡真實、有些混亂的季節感受，也像是我們一日裡就能經歷的冷暖情感，轉譯出新世紀大地之母的樣貌。

第二部份將《四季》製成電音版，想刻劃的就是在人類與科技影響之後，有所改變的地球；二馬想起在盧廣仲演唱會時留下深刻印象的黃少雍。黃少雍長期在電音領域創作，近年創辦電音廠牌「派樂黛唱片」，而更早之前他已跟無數流行歌手合作過，從蔡依林、魏如萱、阿爆、盧廣仲，作品入圍過多次金曲獎，並以不同身份拿下三次金曲獎與金音獎。

作為大型展演的最後結尾，二馬還是想將對於美好未來的想望寄情其中，而同時是甜約翰、I Mean Us 靈魂人物的曼達，在他心中正是新世代音樂人的代表，「從金曲國際音樂節與甜約翰合作時，我就深感曼達的音樂魅力，很年輕，很有展演的魔力、震撼性，更有一種描述未來的質感。」

一次找來三位音樂創作者，呈現出多種質地的《四季》，隱喻各個階段地球樣貌，呼應著整個展區遙望未來的主軸，透過春夏秋冬的時間性在樂音中往未來邁進，在絢爛的繁花光影中綻放出對未來的期許。

要做的是人人有感的作品

引入國際知名創作團隊、找來金獎音樂人合作，但二馬想打造的並不是曲高和寡的演出，而是屬於台灣，常民都能享受的夢幻時光。

他在意那些讓觀眾感到興奮的元素，例如在元旦演唱會時，發現福利熊與代表歌曲〈One Two 福利熊〉意外地具有強大號召力，考量到要讓更多大小朋友都能享受，決定加長福利秀時間。甚至從不讓其他單位在自己作品投影的 OUCHHH，也破天荒同意讓福利熊在光柱上做裸眼 3D 的視覺呈現，加上整體百老匯式的影像與音樂，要讓信義區變成大家都能單純地沉浸其中的樂園。

從追星族到演唱會製作到大型展演策展，二馬始終堅持的是要做出人人有感的作品。他多次提到自己是設計師，而非藝術家，不能只做自己喜歡的。

他回溯多年前一次投標大型汽車品牌發表會的經驗，事前對方知道他們是打造五月天演唱會的團隊，問了許多問題，讓他自認勝券在握，結果卻沒有得標。負責人私下找他過去談談，提醒他演唱會買票進來的人大多是為了藝人，然而發表會前來的都是要買車的 VIP，對於發表會總總都會放大檢視。

這次經驗讓他重新確立自己的定位，說的最白就是要「雅俗共賞」。

要能打造大眾喜愛的作品並不容易，二馬說：「燈會這樣的大型展演等於每個人都是一個審視者，你必須去做好每個方面滿足所有人，當年的經驗讓我有很大的衝擊，我們如何去做到展演內容不必靠藝人，就能讓大家有感，而且每個人都有所收穫，就算只感到很酷、很炫也好，我很重視民眾的真實感受。」

大眾的共感有其價值。他聯想起小時候在桃園，被阿嬤帶大的他，元宵節時總是跟著阿嬤到廟埕，回憶裡是滿滿的花燈和所有街坊鄰居、親朋好友都相聚在一起。當時沒有「策展人」，參與者也不一定自認是藝術家，但節慶裡充滿美好，能留在記憶裡的，就是最讓人有感的。

他從 2017 年起策展燈會，長大後少有跟父母見面的機會，可是每逢燈會爸爸媽媽就會到現場支持，就像是來看兒子的成果發表一樣。

「因為策展，無形之中，我就創造了跟我爸媽新的燈會記憶，所以我就很希望這次台灣燈會，無論你跟誰來，大家都能創造一次新的記憶，記得曾來過信義區，曾看見這樣新時代光影製造的花海。」

「我想要打造的是，不同世代對於燈會的全新集體回憶。」

當每個人都記住一點什麼，在 23 年後，再次討論到這次台灣燈會，有人會提到如同現實困住又破解的迷宮、有人提到通往無限未來的光柱、有人提到如幻境般超越花燈體驗的花海、有人會提到居然看見載歌載舞的福利熊⋯⋯，這就是二馬的決心與願望，也許看似困難，但他想藉由不同展演觸及每個人。

最終就會拼湊出，獨屬於 2023 年的台灣燈會。

 

光鑰未來_全聯 25
時間｜2023.02.05-02.19, 17:00-22:00
地點｜台北市信義路五段100-1號（四季酒店預定地旁）
展演預約｜https://reurl.cc/VRk8aA（每半小時一場，每天共 10 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