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不重要的東西,才能成就光亮——專訪台灣燈會推手馮建彰,科技策展的下一步

那些不重要的東西,才能成就光亮——專訪台灣燈會推手馮建彰,科技策展的下一步

作者BIOS monthly
日期09.02.2022

跟上美輪明宏的許願潮,王心凌在不久前的「愛.心凌」高雄演唱會上,以巨大的 LED 螢幕投出她自製的「美輪明凌」桌布,當下眾人拿出手機搶拍下載上傳,成為演唱會中歌手與歌迷互動的一大亮點。

鎂光燈聚焦歌手,負責舞台設計的 FREES 團隊是習慣了。創辦人馮建彰說,「當然也不會有人提那個是誰設計,因為根本不重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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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EES 團隊籌備的「美輪明凌」桌布。

隱身已是幕後日常,但往往是這些「不重要」的細節,才暗藏最深刻的心血和工法:「那個 LED 螢幕背後有一個不規則結構體,非常難做。那時候我也在思考說,是有必要做成這麼累嗎?我還請建築學的人去幫我畫 3D 的樣子,因為結構點很不好接。」

同一場演唱會裡,團隊也為王心凌已逝的法鬥設計了空中舞台,鐵環連接成愛犬的臉龐,對歌手別有意義。但對幕後的人來說也是:「就算沒有做,可能也不會有人發現啊,但它就是我們以後自己做裝置藝術的能量。」

沒人看見的地方,才是自我修練的道場。

燈會裡的光影新貌

近三十年的演唱會舞台設計,國際巨星如莎拉布萊曼、郭富城,本土天王如李宗盛、五月天,從錄音室走到直接面對聽眾的場館,也需要他設計的舞台才有繁華;創作見長的陳綺貞、張懸和蘇打綠,在他手下亦變幻出截然不同的視覺風貌。從馮建彰成為大家口中的「二馬哥」,近期更跨足展演領域,將上百場演唱會打磨出的技術與視野帶往另一個宇宙——2022 台灣燈會中橫越愛河灣長達四百公尺的「大港虎橋」、大受好評的平行展演「千手光劍」及無人機展演,都是由 FREES 團隊策劃打造。

燈會緣起來自於去年初,他投入高雄市政府「跨百光年」展演活動。打狗改名為高雄的一百年慶,擔任活動總策劃的副市長史哲期待不只回望歷史,還要有面向未來的科技,因而邀來馮建彰團隊,將光影展演結合高雄市地景,長達 11 天的系列演出大受好評。眼見活動盛況空前,史哲副市長因而帶來另一項重大任務:2022 年,要做一場新型態的台灣燈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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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河灣空拍圖,貫穿兩側的即為此次燈會才有的「大港虎橋」。(圖片由 FREES 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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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愛河灣,甚至有點超現實。直衝雲霄的光線四面而來,又聚合有度,前所未見的展演規模被高雄人戲稱「初號機可能會浮現吧」。翻轉傳統的燈會型態,二馬哥和團隊從科技出發,思考與一座城市結合的光影樣貌,燈會不再只有大紅燈籠高高掛。

一如他對待舞台上的歌手,燈會的主角「愛河」,在他手中也成為有個性、有感情的人。策劃「大港虎橋」時,馮建彰刻意迴避燈會的熱鬧喧騰,而是邀請曾入圍金曲獎最佳客語歌手的黃珮舒,吟唱聖桑〈天鵝〉一曲。曲調展現湖水清澈、天鵝高潔,愛河因而柔和了起來,那是大港鮮少被看見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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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大港虎橋」上,光似乎無盡向天,河灣多了幾分聖潔感。(圖片由 FREES 提供)
 

愛河灣也像是畫布。費時半年籌備,FREES 團隊透過 1500 台無人機,在黑暗港灣裡光明現身回顧 2021:來自各國的疫苗善意、凝聚情感的東京奧運國手、創造經濟奇蹟的電子晶圓護國神山⋯⋯當戴資穎揮拍落下,像是重回過去一年的美好,也為新的一年開啟祝福與團結。屬於我們的亮光,要自己創造,馮建彰提到這次展演的代表意義:「它的內容是台灣原創的,只是我們去應用國際最新的技術跟設備,然後去做出符合在地的表演。」

開場的虎爺長嘯,震撼是從視覺到聽覺的——馮建彰特別找來了血肉果汁機,以恭迎虎爺入場的〈誕辰〉搭配,「你看全世界有哪一個無人機表演是找來在地的搖滾樂團?還是重金屬!」這時的港灣,又多了幾分熟悉的氣口與勁道。

無人機起降已氣勢驚人,在血肉果汁機的音樂下更多了故事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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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爺,驅邪、避煞、祈福,此次展演特別在圖形幾乎為 3D,困難度比平面大增。(圖片由 FREES 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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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內少見圖案如此細緻的無人機展演。(圖片由 FREES 提供)
 

港灣另一端的暗室展廳中,光束隨著機械手臂揮舞,在空中劃出氣勢磅礡的曲線。若只見光舞,很難想像眼前所見的機械手臂並非為了演出而生,而是工廠生產線上的組裝機器——正巧科技大廠日月光規劃在高雄擴廠,難得有 24 台全新的機械手臂,在操作精密的晶圓加工之前,它們先當了一回舞者。

二馬哥一時星戰魂大爆發,團隊火力全開,所有不可能的想像一次盡出,只因機會難再得:「這 24 台手臂演完以後,它們就要真正進入工廠服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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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在工廠組裝線上的 24 支六軸機械手臂分別被安裝了 LED 燈管,透過不同角度的分段轉動,製造多層次的視覺光影。(圖片由 FREES 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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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建彰及團隊將燈光設計寫入控台編程,以演唱會的控台概念串聯起場地和機械手臂的燈光。(圖片由 FREES 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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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由 FREES 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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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由 FREES 提供)
 

你跟別人做一樣的事情幹什麼? 

從演唱會跨界科技策展及大型公共藝術展演,原不在他設想的人生道路上。

九〇年代末入行舞台設計的他,早在無數波的產業轉向中歷練純熟。原本吸收香港八、九〇年代演唱會的華麗歌舞秀美學,然而在進入千禧年後,台灣的演唱會產業卻長養出不同的樣貌,多媒體展演成為市場主流,舞台設計不斷後退,他始終在適應新的位置。

2014 年,他創立的設計公司被必應創造併購,他的身份從舞台設計升為「創意長」。創意長要做些什麼?起初他也不是很確定,只發現不管是公司內或公司外,沒有人再發給他舞台設計的案子了。「沒有人敢請二馬哥做舞台設計,因為他是我主管,去叫我主管改圖這像話嗎?」

站在創意長的高度,勢必得換上更寬廣的視角,二馬哥形容公司此舉為「強迫轉型」,習慣做職人手藝的他不免排斥。然而公司的回應也不無道理:「你要長大啊,你整天在做舞台設計幹什麼?而且你底下的徒子徒孫都在做了,你跟別人做一樣的事情幹什麼?」

正巧當時台視捎來金曲音樂節的邀約,邀請他在音樂節的其中一場論壇中擔任引言和主持,主題是「演唱會的視覺科技」。演唱會他自然熟悉,但題目中「視覺科技」的那一半,他卻是一無所知。

「你知道連那些動能燈系統、AR、VR 是什麼東西,我根本就不懂——可是不對啊,我兩個禮拜後要上台講這個欸!可是有時候就是形勢比人強你知道嗎,突然間被放到那個位置,你發現你自己根本是虛的。

為了不讓場面太過難看,他只好在兩個禮拜內全速衝刺,大量惡補各方蒐羅來的資料。回想這段驚心動魄的惡補歷程,二馬哥依舊情緒澎湃:「尤其來的都是老外,那些都是研究很多年的國際業界高手,你要怎麼去跟他們屁 3D 投影什麼的!反正惡補完了就讓自己勉強上陣,那屁完了以後,留下的是什麼?留下的是我那一大堆資料。」

論壇結束後他開始讀起當初留下來的資料,(因為「那時候也閒閒沒事做」)竟嚼出了趣味。在演唱會市場逐漸飽和的年代,他看見科技或許可以作為自己有利的優勢——畢竟產業裡舞台設計或導演甚多,但真正熟悉科技運用的,卻是寥寥可數。

做自己的創作

四十歲後撞上新知識,他如海綿般吸收,有時甚至到了狂熱的地步。即便在科技展演這塊還是個新人,他寄陌生信給歐美日中等地厲害的先行者,邀請對方到台灣傳授新領域知識,包括 Perfume 技術總監真鍋大度、瑪丹娜的演唱會導演 Danny B. Tull 、MUSE 演唱會的導演 Jesse Lee Stout 和燈光師 Sooner Routhier 等人,他都曾拋出邀請。

距離較近的日本,他甚至登門拜訪,只求以一腔熱情感動同行前輩,但起頭很難:「對方不認識你,也會故意跨很多經理聯繫,碰面、交換名片,『好,我們會再通知你。』」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即使邀請不了了之,但也並非沒有收穫:「反正至少彼此認識了,而且光去到他們的工作室我就超開心的,因為你就是身在傳說中的工作室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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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策劃臺北流行音樂國際論壇時,他邀請到為 MUSE、Imagine Dragons、Linkin Park 等合作的 Jesse Lee Stout;和 Bon Jovi、Rihanna、The Weeknd 等合作的燈光師 Sooner Routhier。

當金曲論壇提出邀約時,那些過往被拒絕的經驗都成為他的後盾:「那些人不只是口袋名單,是你已經聯絡過了的人,所以當你以官方名義再重複邀請的時候,對方知道你的背景不同了,他就願意來。」

取經過程儘管曲折,甚至過程中早花光了公部門的補助款,他依舊堅持:「我覺得有必要請這樣的老師來。」

「中國為什麼可以做影視節目這麼強,是因為他們買國外的版權之外,還有請團隊來教啊!包括鏡頭要用多少倍數、背後的燈光要怎麼設計,有太多 SOP 是我們不知道的。」在台灣能學到的有限,只有親自見識更高規格的美學和技術操作,整個產業才能一起前進。

現在回頭看公司當初的安排,或許也是預見藝文產業的大勢所趨。

最初因論壇而「被迫」涉足科技領域,他形容一路走來像是隨波逐流,然而當產業趨勢轉向,藝術家的視線紛紛望向最新科技,在業界普遍對科技策展一知半解的情況下,身懷技術與展演經驗的他一下子成了產業前浪,浪頭上的他因而開始思考屬於職人身份的新定位。

也是在那場論壇中,真鍋大度的一席分享,讓二馬哥看見藝術家主體價值的重要性:他雖然因為和 Perfume 的合作而被大眾看見,但他認為對藝術家而言真正重要的,還是自己的創作。之後二馬哥也親自飛去日本朝聖真鍋大度的展演,驚訝於劇場外人流不絕,沒想到真鍋大度老實回答:「沒有啦,那些都是 Perfume 的歌迷啦。」

觀眾雖因 Perfume 而來,但一場沒有偶像的展覽表演,他們仍願意排隊觀賞。這場朝聖之旅,讓他確定以自己的創作為核心,接案時才能注入更多自身的能量:「我很勉勵同業的大家,可以去做自己的創作,然後再反過來,邀請藝人來加入做創作。

現在的他,少了舞台設計的業務,卻也因此能將時間放在發展自己的沉浸式劇場、開發虛擬歌手、研究最新的 XR 技術等,以開發創作為主,承接演唱會委託設計為輔,為每一個可能的機會設想萬全的準備。去年電視台邀請他合作 5G 科技跨界,他端出手上開發完成的虛擬歌手,合作立刻拍板定案:「如果你沒有自己去開發這樣的歌手,你要拿什麼跟人家交流?

跟神明交朋友不是壞事

經歷過型態各異的科技策展,他也開始看見更多以科技保存文化的可能性。

幾年前,他接到來自屏東王船文化館的策展邀約。此前他對燒王船一無所知,隱約的印象只有「半夜在海邊、好多人、然後燒掉一個王船——怎麼好像有點可怕!」

習俗中燒王船三年一科,2021 年的燒王船時節,他正好人在高雄流行音樂中心參與開幕式,心想若錯過這回不僅得再等三年,連開館都沒素材可用。於是半夜兩點收工後自高雄出發,到屏東時已是凌晨四點,東港鎮海公園滿滿的人潮,他和攝影師一路拍一路擠,最後幾乎來到搖滾區第一排。

身處燒王船現場只覺震撼,奇異地像是天啟神蹟。「對我來講跟做夢一樣,因為一般人就是收工睡覺,可是我怎麼會突然出現在那邊!」

和當初跨入科技領域一樣,原先興趣缺缺,但是一腳踏入之後,從此無法自拔。奇幻的燒王船之夜後,他栽入王船文化的研究,從源頭探尋信仰和習俗的意涵。過去王船出海後並不燒去,而是等待它隨波漂流至下一個城市,傳統稱「遊地河」。然而瘟疫厄運往往伴隨王船而來,於是近年「遊地河」已成禁忌,轉而將王船燒去歸天,是為「遊天河」。由於法規的禁止,現今已無法一睹王船遊地河的場景,於是二馬哥靈光妙想,以 VR 沉浸式劇院還原遊地河的陰森可怖,同時讓觀者對傳統文化生起敬畏之心。

他幾乎是帶著使命感在做這件案子。當初燒王船的某位轎班成員告訴他,「也許我就是王爺指派要做這件事的人。」非關迷信,但確實是冥冥之中注定——原先他找不到人承接這件案子,但在正式開案的前一個月,所有人員自動到位,一切順遂。

王爺都出手相助了,怎能不好好做?

「我想跟神明交朋友不是壞事啦,如果他看得起你,要你做這件事情,那你就好好做完。」

那是全部融入的感覺

從前他還是個年輕的舞台設計,看著身邊的演唱會導演在飛機上讀看都看不懂的文學書,心裡忍不住腹誹:「我想說你有事嗎?這些書跟你有什麼關係?那時候我們都在做 S.H.E 啊、蔡依林啊孫燕姿啊,那你看這個幹嘛?」

但隨著歷練漸多,才發現有事的竟是自己。「等到後來在做演唱會的時候,那位導演完全把書裡的想法用上了。那個深度可能連藝人自己都看不懂,但是他懂。」在溝通視覺時,這位導演也把讀過的文學著作都反芻成美學養分,腦中自然長養出更具詩意的視覺畫面,即使動畫師只是依循指示照本宣科,成品自然多一分尋常思考難及的深度。

成了策展人之後,更明白閱讀的重要,在於拉近與人之間的距離。「你如果閱讀得很少,懂得不多,你就沒有辦法去說出一個讓大家有共鳴的故事。」

向外尋求與觀眾的共鳴之餘,也得時時回頭傾聽自己的共鳴。

還能出國的時候,他經常飛到世界各地朝聖演唱會,疫情前參與 U2 在日本的演唱會、Mr. Children 降臨台灣時,身為骨灰粉的他也沒有錯過。即便在疫情之後,他也經常翻出收藏的演唱會 DVD,有時也參加其他線上演唱會,只因演唱會仍是他的熱情所在。

做演唱會的人難免職業病上身,他卻把一切的同行思考留在演唱會結束後,在演唱會的當下,他全情投入。

上回參加南方之星的線上演唱會,他看見鏡頭掃過無人的觀眾席,帶到工作人員所在的控台:兩面的工作人員隨著舞台上的表演者高舉雙手,燈光師和音控師投入舞動——

「哇那個超感動的,那是全部融入的感覺,我覺得那樣的熱情,是投入這個產業的基本要素吧!」

那一刻,他也只是一個熱愛看演唱會的觀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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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燈會 #馮建彰 #演唱會 #公共藝術 #燈光設計

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採訪陳劭任
撰稿陳劭任
圖片提供 FREES
視覺統籌潘怡帆 Crystal Pan
責任編輯溫若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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