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一個瘋狂而美麗的遠方——專訪叁式總監曾煒傑:界線其實並不存在
「我曾見過你們人類難以置信的東西。戰艦在獵戶座的肩端燃燒。我看見了 C 光束在湯豪澤之門附近的黑暗中閃爍。所有這些時刻,都將消逝在時間裡,就像雨中的淚水。死的時候到了。」
其實那天我們並沒有談到《銀翼殺手》。但瀏覽叁式的作品,面向奇異、未來與消逝——感覺離羅伊見過的風景,又近了一點。
數位體驗的創作未知境,叁式追逐著人類還未經驗的事物。金曲三十那一晚,觀眾驚訝於圍繞鄧紫棋的雷射光柵懸浮舞動,彷彿有靈。演唱 YouTube 觀看次數最多的華語音樂 Top 10 同時,背景縫合了觀看次數、留言等網路意象,像身處一個正在呼吸、自有生命的數位世界⋯⋯
叁式總監曾煒傑說,「數位有自己的語言,你要沿著它的本質走。就有機會長成一個新的樣子,會出現全新的美感、全新的體驗。」
數位的本質是什麼?可以讓觀眾參與、可以即時回應、可以個人化的調整⋯⋯團隊恆常辯論,什麼是數位才做得到的,從中轉化出數位原生的創作形式。「直接使用的話就只是『數位化』而已,美妙的事情沒辦法發生。」
這個號稱「沒有人類未曾抵達過的地方」的世界,還可以有什麼美妙的事情?叁式眼底,總是遙望一個瘋狂又美麗的遠方。
以前沒見過的
小時候,曾煒傑的舅舅家開錄影帶店。暑假泡在電影裡,《侏羅紀公園》裡恐龍令他驚呼,那是怎麼做出來的?而看《美女與野獸》時,一幕貝兒和野獸在大廳裡起舞,他的浪漫點在背景:「那個視覺⋯⋯很特別。與手繪的質感不太一樣,旋轉的大廳,每個 frame 的構成很像經過計算過的準確,對當時的我來說是很強的視覺衝擊,後來才知道其實那就是 3D 動畫。」
「為什麼會喜歡呢?可能我天性喜歡新東西吧。我的年紀剛好活在類比轉數位的年代,數位就會發生一些以前沒看過的事情或現象。」
國中在電腦公司打工,大學時進入資訊工程系,一直嚮往著創作的他,到研究所終於認識互動科技,看見工程師與藝術家之間的重疊地帶,而後,幸運獲取公費轉身前往薩凡納藝術設計學院(SCAD)一年。離開之際老師為他介紹了工作,是從前的 dream job,但這期間對美國生活的觀察,與參觀多間動畫工作室、看到高度分工的產業現場後,心底理解自己不屬於這裡,而選擇放棄。
「總覺得數位可以在不同的領域發生些什麼」——出於這樣的渴望,2010 年,曾煒傑與夥伴們一起成立「叁式」,取名來自中國古代三大祕術「三式」太乙、奇門、六壬。
「上網到處亂找,那時看到忘記什麼網頁,說學會這三個,可以驚天地泣鬼神、掌管天地人。我覺得跨領域需要有這種心態,要懂很多,然後再合在一起。」
我問,有些科學養成背景的人是滿排斥玄學的?曾煒傑說,「我不相信,但我很喜歡啊。我是無神論者,但宗教、哲學、或是玄學我都很有興趣,也會好奇星座,因為它就是各種觀看世界的方法。」
好奇心驅使他們探勘陌生的地方,逼視人類的無知。如今叁式很常處理自己也不知道該怎麼做的案子,未知成為常態,觀看世界的方法,趨近無限種。沒有前例可循,只好一直嘗試:「因為一開始我們什麼都不懂,就什麼都試試看。」
去年,叁式搬到內湖,為的是一間挑高的實驗室。我們走進去時,室內還懸吊著高雄跨百光年的投影模型,窗簾拉下,阻絕光源如黑夜。在這裡做實驗如潛行,面對這個極速變化的世界要放下所有預設,「不斷用 prototype 去驗證、模擬,預先看到想像。多做會讓整件事更簡化,而不是讓事情更複雜。在事情很粗糙的時候,我們就設定很多可以觀看的節點,這也是後來慢慢的轉變。」
黑暗中,作品的原型彷彿亮了起來:「對一切的未知不設限,會成就自由。」
都是自由的
2020 年叁式首次策展獻給科技的慶典 DigiWave,定名為《無條件進位 CeilToInt();》,是向科技的拓荒者、義無反顧的前行者致敬,像 Elon Musk 這樣的瘋狂科學家實踐了過去的妄想。曾煒傑在其中看見自由的進程,「這是人類的天性,我們總會幻想一些東西,然後某一天就有人把它弄出來,所以才叫無條件進位。」
展場裡可見四個未來事件的提問,預熱「進位」後界線破除的世界——「無法辨識機器或人的那一刻」、「身體可以任意定義的那一刻」、「無法分辨真實虛擬的那一刻」、「發現宇宙其他文明的那一刻」,邀集許多作品參展。許多情境已非遙不可及,似乎我們稍微踮起腳尖,就可以觸及。
展覽也放入他一向喜歡的科幻作品。從文學到電影,策展前重看《接觸未來》、《A.I.人工智慧》、《駭客任務》等經典,感動莫名。科幻是模糊界線的事,而不是拒絕理解另一種世界觀。
「看越多,你會進入一種佛性的狀態。你會覺得很多界線是我們畫出來的,其實並不存在。」
天、地、人乍看有界,其實遙視,便是合一的宇宙。理解混沌裡的生機,叁式因而擁抱無限跨界的行動力。網站上陳列各色合作案,種類橫跨策展、裝置藝術、表演,太過多元,因此需要對有興趣合作的單位稍稍解釋,「我們知道你可能對於怎麼與我們合作仍然疑惑。這很正常,因為有時我們的可能性大於我們自己想像。」
許多業主起初對叁式的想像是功能性的(就是做 VR/投影/雷射的),曾煒傑和團隊接案像在掙脫,透過一次又一次的跨界去消滅別人眼中的自己:「業主有一些需要被滿足的需求,觀眾關注體驗,我們則有一些詮釋上的想法。我們會想辦法去調到平衡點。」
剛結束的高雄跨百光年活動,原先也被期待要做一個「很酷的東西」,叁式討論後,港邊的大樓投影有別於燈光與雷射,是可以說故事的「載體」,因而完成了一個堆疊老照片與高雄歷史的「百年視窗」,市中心交通要道上照片輪播出舊時風景,比起炫目,更重歷史的重量與情意。
一再回到「數位能做什麼」自問,大型展覽也好,商業品牌合作也罷,曾煒傑說,「對我來講,每個案子都是自由的。」
麥可貝與諾蘭
自由、跨界的基礎,實是技術。叁式創業時的夥伴全都是技術底,在眾人還在摸索數位體驗的拓荒時代,成為「把別人的幻想弄出來」的人。
後來多次合作的安娜琪舞蹈劇場,起初也有疑慮。藝術總監、編舞者謝杰樺想探索人與科技的哲思,身體可以訓練,但科技是未知。「一開始他對科技滿排斥的,覺得不穩定、難控制又不流暢。但跟我們合作的時候,感覺好像有機會完成些什麼。其中差異我覺得跟技術的掌握度有一定的關係,創作者或多或少都知道哪裡有問題,但能不能解決、能不能調整,才是真正的問題。」
舞作《第七感官》中,觀眾與舞者的每個動作都被偵測,並透過音場、視覺效果上的增幅渲染了整個空間。《Second Body》的觀眾則可從四面觀看舞者,當舞者身體被 360° 覆蓋投影、地面互動投影也成為她的延伸,彷彿是具有另一個意志的身體。《永恆的直線》裡叁式則找來藝術家林書瑜合作,透過系統來主導舞台上最難以控制的舞者——煙。透過煙與其上的投影、光線效果,凝塑出死後的世界。
「技術」對於創作概念的展現,影響深遠,許多數位展演的出戲也源自於此。曾煒傑形容,像是用水彩的畫家第一次接觸油畫,不理解油畫的本質與技法,就很容易出現錯誤詮釋。「如果一個藝術家沒有理解媒材,只是拿著這個工具,可能會出於某種慣性,把它放在沒有發揮本質的位置上。」
早年許多案子來,叁式擔任解決技術問題的角色,也像一場暖身中的見學之旅。曾煒傑說,幸運在那個時期遇到許多貴人,合作故宮《乾隆潮》的光助大房,讓他們理解空間敘事與展覽、與米蘭營銷進行品牌操作時了解如何為品牌說故事⋯⋯
掌握技術後的漫漫長路,是學會講自己的話,「一開始容易從形式下手,像麥可貝一樣(笑),但理解特效的特質之後,或許下個階段可以向諾蘭前進,用科技的語言和特質去詮釋感受,而不只是單純感官的刺激。」
近年,叁式持續強化視覺部門、創意體驗,對曾煒傑和團隊來說,實是逐漸釐清了他們的關注,以科技的專擅去追問:「我們一直在理解,人是什麼。」
回到人
近年「沉浸式體驗」大熱到氾濫,但對曾煒傑來說,這是更應該回歸觀眾角度來定義,「沉浸式體驗是一個狀態,不是一個形式。大家會說 VR、大投影是沉浸式體驗,但對我來說任何事都可以是沉浸式體驗,一本書,當作者很努力描繪了一個完整的世界,讓讀者身歷其境,那就是沉浸式體驗。 VR 或大面積投影的內容做得很粗糙,那就不沉浸呀。」
「從觀眾出發,你要去想他的情緒,我覺得這才是沉浸式體驗的本質。整個作品、設計就是從他出發,這件事情要被認知,而不是一直覺得用特定載體就做到了。」
當確定要讓觀眾「沉浸」後,就把人放在第一位,從人特有的感受開始思考,「像我們去山裡,開闊的世界裡你是渺小的。人都是啊,在大景、高遠的地方往下看,你會突然變得很安靜,充滿感受。」
因而寫腳本時,第一個寫下的也是「情緒怎麼走」,才來思考內容要怎麼做。走進 2020 Digiwave 展場,隨即被流動的時間包圍。叁式打造的作品〈遙視〉每 15 分鐘啟動一次,身在其中,覺知宇宙如此無盡。
數位——從玩具到工具,到現在成為他們說故事、連結活生生的感受的載具。
這也與曾煒傑個人十年來與叁式一起經歷的過程有關。「大家常問我最喜歡叁式哪個作品,但其實作品對我來說不是最重要的事。《靈魂急轉彎》裡講的『火花不是目的』,就跟我這幾年對於工作的想法很接近,我不會那麼在意完成了什麼,而是過程中跟很多人一起發生了很多的小事,那些對我來講才是有趣的。」
或許這份「工作」更像是他體驗人間的介面,「叁式對我來說,是一個讓我人生更完整的工具。我依附著它想清楚,或看懂很多東西,我很感謝這裡。對內,我跟這群人相處可以學習到很多東西,從觀點到心靈面的都有,對外,團隊可以用專業和很多厲害的人合作、打開了視野而且還有錢(笑)」
回想起叁式創立兩三年時,他有一度低潮。「每天面對很多問題,有各種預期到不了⋯⋯每天都在皺眉,自己也覺得奇怪,這明明是我喜歡的事情,公司還是我自己開的,到底在不開心什麼?後來才發現,我太糾結在『事情』上面了。我瞬間轉念——我是不是應該更關心自己的情緒、身邊人的情緒、和我們的相處狀態?我那時候就跟同事講說,我要開始回到人身上。」
叁式之所以成為今天的叁式,有追逐技術與科技的進步,也有看似停下腳步、反思人的狀態的另一種「進步」。
2020 新竹的台灣設計展,叁式與衍序共同策劃 T1 主場館「城市終端機」,消化巨大的城市資料庫成為一趟虛擬旅程。透過半反鏡建立了虛實疊合的介面,當人穿越,身體會即時解構為數位形象,成為訊號。這個巨大的隱喻只是展覽的一小部份,卻反映了叁式此刻的提問,數位體驗/數位世界之中,人是怎樣的存在?
許多人在數位世界雕塑出不同於現實的樣貌,但曾煒傑說《一級玩家》那樣的切換,似乎不適合他,「我不喜歡在數位裝作另外一個人,如果有數位形象,反而希望和真實的樣子一樣。」
看遍數位奇景的繁花盛開,更能重新看見人的獨特。學著訴說人的故事,叁式還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