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彿看到我家的故事——桃影台灣獎評審團特別獎《姊姊》

彷彿看到我家的故事——桃影台灣獎評審團特別獎《姊姊》

作者孫志熙
日期09.11.2021

桃園電影節「台灣獎」單元延請業內專業人士如演員、製片、導演、影評人擔任評審,專注鼓勵本國的電影創作者和優質作品。從本年度 143 部報名作品中脫穎而出的,共計有七部劇情短片,三部紀錄短片。上篇《講話沒有在聽》裡渡河的陰魂,到《手事業》裡高手在民間,充滿各種劇情片活力。

下篇,讓我們從評審團特別獎的《姊姊》繼續看下去:

姊姊 My sister

一則有趣冷知識:2017-2021年,台灣產出了兩部以《姊姊》為名的短片,一部來自《美國女孩》導演阮鳳儀,另一部就是剪接師潘客印的這部導演首部作,兩部作品不僅同名,還同樣的強大揪心。

故事發生在一個四口之家,明天是大學放榜日,也是小春的 18 歲生日,她在重考班打電話推銷優惠專案的同時,也擔心著自己能不能考上國立大學,她知道家境不寬裕,所以不願增加父母的負擔,深夜,樓下傳來父母跟朋友的聊天內容,她豎起耳朵聽媽媽誇她懂事成績又好,從來不用家長煩惱,父母的朋友卻在這時脫口說出一個晴天霹靂的祕密。

《姊姊》的劇本非常出色,把親子血緣題目放在生日場合中處理,再加入主角人生的第一個重大抉擇──是否要離家唸昂貴的私校?是否要繼續依靠非親生的父母?小春把煩惱憋在心裡,又忍不住懷疑弟弟那台電子琴哪來的、誰吃了她喜歡的玉米蛋餅,檢查起生活中有沒有父母偏心弟弟的跡象。小春想自己背下學貸的倔強,和父母不動聲色的付出,恰恰都出自家人間的互相體貼,一旦意識到這一點,便每一幕都是淚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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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客印以首部作品《姊姊》獲得 2021 桃園電影節台灣獎「評審團特別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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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中對親子家庭生活的銳利觀察亦令人讚嘆,寫實細節的密度之高,略舉兩個例子,一是每次姊弟鬥嘴時,背景一定會同時出現父母的碎念和制止聲,還原平凡而鬧哄哄的家人時光;二是掌握了台灣民眾的形象精髓,只要人在機車方圓兩百公尺距離內,安全帽一定都會戴在頭上。所有角色都鮮活地不得了,尤其素人弟弟太渾然天成了;本片監製鄭有傑也參一腳演出,即補習班那個一邊跟小春講話、一邊摸她頭,被小春稱為「老噁男」的主任。

還有件事值得一提,本片設計了一個抓耳的聲音符號,看過片之後,絕對會深深嵌入你的腦海,那就是弟弟吹很爛的直笛,和他亂編的生日快樂歌「祝姊姊生日快樂~現在姊姊已經十八歲~她的奶奶變大大~」

弟弟一角其實就是作者自身,他是這個世界的觀察者,而他十分高明地給自己留了一個既有存在感又不搶戲的位置。

軟弱的梨 Her and I

這是問題比較顯而易見的一部。開場,主角安安和男友在學校廁所裡情話綿綿、分享耳機,安安說「人的需求要被滿足才會快樂」,而她應該知道自己想要什麼。這一景營造了粉紅色的戀愛氛圍(好像是因為磁磚和門板是粉紅色的),兩個演員清新自然的樣貌也很引人入勝。

安安在廁所送給男友的禮物,原來是偷來的,課堂上,懷孕的老師要大家閉眼,偷竊者自己舉手承認,安安沒舉手,知情的同學揚言要告訴全班,安安和她在泳池起了爭執。安安去操場找男友解釋,男友卻撥開她的手想保持距離,要她先回去上課。老師把安媽找來學校,從這裡我們知道片子要講的不是戀愛,主角最大的難題是母女關係。

老師讓安安說明原委,結果母女在辦公室肢體拉扯了一番,媽媽問是否物質上滿足不了她,她才要偷東西,安安答說她沒有要那個,沒想到媽媽立刻就知道安安是要那個男生喜歡她,既然母女這麼知己知彼,前面媽媽為何要放一個「我賺得不夠對不對?」的煙霧彈呢?於是安安哭吼:「妳很過分欸!」

放學後安安在路上閒晃,被開著車的老師發現並送她回家,車上安安問老師:「如果你的小孩做出跟我一樣的事情,你還會愛他嗎?」老師似乎被這個有夠跳躍性的問題嚇到劇烈宮縮,突然要生了。醫院裡,安安看見老師母愛滿溢地抱著新生兒,她感動地哭了,劇終。

這是一個常見的、急於把收尾導向溫馨大結局的短片示範。作者其實意在討論「青春期女孩希望被愛,可她不知怎麼做」,但整部片三個段落的主題互相斷裂,每個段落提出的問題也未加以闡述,最後讓青春少女的千百個內心質疑,就這麼被不熟老師的母愛光輝拯救,這已經跳出角色世界,並錯用到成年人的觀點了。

軟弱的梨

陳韶君《軟弱的梨》

咪咪貓的奇幻之旅 A Cat May Look at a King

淡海新市鎮,空蕩蕩的筆直街道,宏偉矗立的嶄新豪宅;另一端的舊巷弄裡,穿著制服上衣與四角內褲的林容生登場,開著瓦斯桶貨車「喵喵油氣捕捉器」穿梭淡水街頭的他,曾是在火場出生入死的知名義消。

可能像底片顯影一樣,只要一心跟著這位主角到處送貨移動,就能讓他生命中的老淡水慢慢在銀幕上浮現。他送瓦斯到一間四十多年的海砂屋,偷偷轉頭跟鏡頭說:「那個人對這房子有感情。」他告訴導演,自己接觸的人年紀都很大,對這地方都放感情進去了,片子就應該要記錄這樣的人。

法國有 Chris Marker 拍攝藝術家 Thoma Vuille 所繪的貓臉塗鴉,淡水則有鄭治明拍下林容生在大街小巷畫下的「咪咪貓」,而且他的塗鴉常常還附上文字內容,比如在肇事路段寫上安全警語、提醒不要傷害無毒野蛇,他也會留意路上的流浪貓,把牠們趕去安全處。

「咪咪貓」塗鴉散布在淡水各處,是當地的名人名物,林容生像是變出無數個分身,默默守護所有居民的生活,唯獨不包括他自己的。他在片中自嘲,瞎忙到最後只有朋友沒有親人,娶了老婆又離婚,只盼望有一天有能力讓她恢復信心,可以全家團圓,但他的健康狀況,卻有如看不到火的火災。

2018 年,主角林容生在本片拍攝期間因病驟逝,他的咪咪貓塗鴉,此後不會再增加了;半年後輕軌通車,城市持續開發,導演鄭治明想藉本片提出的疑問是,在這個快速成長與遺忘的時代,我們能留下什麼遺產?咪咪貓是否也將隨著老淡水的斑駁,漸漸淡去蹤跡?

咪咪貓的奇幻之旅

鄭治明《咪咪貓的奇幻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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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角林容生在本片拍攝期間因病驟逝。

當思念吹起一陣風 The 2014 Consensus

作者龔萬祥的母親因為一場車禍意外離世,當天母親出門前,他是最後一個和母親交談的家人。即使知道沒有用,他仍不禁去想:要是當下時間順序有一處不同,哪怕只差一秒鐘,也許結果就完全不同。對他而言更加煎熬的是,自己身為紀錄片工作者,一直以來都在記錄他人,卻從未主動拍攝過母親,唯一留下的母親影像,只在婚禮的側拍影片中。為此他感到極度茫然、痛苦,太多遺憾與來不及,什麼都改變不了今生已結束的緣份。

這是一部自我療癒的家庭電影,綿長的旁白是對母親也對自己說的話:事情發生後,家裡可見的一切都沒有改變,妳喜歡的物品、衣服都還保留在原位,怕妳回來探望時認不出來;出意外的那座幾十年的老橋,現在已經完全拆除消失了,要去車禍地點憑弔都很困難;原來那些需要從早忙到晚的喪葬儀式,是幫助人們面對悲傷的方法⋯⋯。

一般人完成心理治療,會得到的大概是一份帳單;電影創作者治療完畢,得到的則會是一部作品,龔萬祥這麼說:「我想要讓媽媽還有機會能夠留在這個世界上,想要留下關於母親的美好與溫柔,讓那些我來不及參與的,屬於媽媽自己的人生,故事和記憶可以藉由這部作品,藉由觀眾的觀看而讓媽媽繼續存在著。」

當思念吹起一陣風

龔萬祥《當思念吹起一陣風》

綠洲 Oasis

船往綠島航去,畫外響起男子的歌聲,本片主角陳欽生輕輕唱著〈母親你在何方〉:「母親呀我真想你,恨不能時光倒移。」以思念與懊悔拉開序幕,同時也是這部影片的情感註腳,並巧合地和前一部入圍片《當思念吹起一陣風》相應。    

陳欽生是白色恐怖受難者,他原籍馬來西亞,1967 年來台就讀成功大學,大學還未畢業,就遭調查局誣陷為美國新聞處爆炸案的兇手,冤獄十二年後,又因政府不發身份證而無法歸國,在台就業、租屋都被暗中作梗,最後成為無家者,飽受苦難才重新振作。五、六年前,他開始擔任綠島人權博物館導覽員、主辦「人權辦桌」,在這兩項服務工作中,透過不斷訴說自身故事,讓他漸漸放下傷痛。

鏡頭跟隨他走訪綠島人權文化園區,定點進行訪談,其中幾段特別懾人:站在展板前的陳欽生,指著一張狗兒相片介紹,那是他在服刑時長期相處的獄狗,不同的人會喚牠不同的名字,牠是這些受難者唯一能傾訴心事的對象──對狗兒有多少信任與依賴,反映出的是對人類有多大失望和怨恨;走進廢棄的牢房,他娓娓道出當年遭受刑求的過程,和緩地,平靜地,但那些巨大的痛苦煎熬都已穿透畫面,重擊所有觀眾;來到接見室,他回憶母親曾跋涉千里來到綠島探監,即使想讓母親知道自己蒙冤,卻被警告不能透露案情和牢裡生活,「如果聽從媽媽的意見到英國念書,不來台灣,是不是就不會遇到那樣的慘事?人生是不是會完全不同?」

本屆入圍名單當中,這是創作者資歷最淺的一部,《綠洲》是張昊元的大學畢業製作,他選擇用平實的構成、明亮的基調,來對映主角口述內容的驚心動魄。「我在那邊八年多還是看不到海,甚至在外面當外役,我們也不允許爬到高的地方去看海,我們知道有海,聽到海的聲音,聞得到海的味道,可是就看不到海。」

片末,陳欽生坐著看海,他口中的海,意指著家鄉、自由、希望,影片最終把無比沉重的人物生命,輕輕地安放於此。

綠洲

張昊元《綠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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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撰稿孫志熙
圖片提供桃園電影節
執行編輯吳浩瑋、游育寧
責任編輯溫若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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