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孟仰 ╳ 施俐𤧟 ╳ 陳祖康談生活風格|拋下迷思第一步:台灣的美,不等於放滿台灣元素
BIOS 十年了。2011 年,BIOS monthly,一個跟 IKEA 一樣(我都唸 IKEA)讓大家不太確定怎麼唸的媒體悄悄上線。網站雖小,有關藝文活動、設計美學、飲食文化等等,寫法有點破格、不那麼規矩的內容,卻兀自萌發生命力,吸引四散各地的同好們循香聚集——「噢,你也在這裡嗎?」
是這些支持為 BIOS 灌注能量,從線上媒體出發,到 2013 年又加入創作者經紀的服務項目,並且逐一與公部門、民間企業進行多種類型的文創專案合作,更進一步對於台灣文創的發展貢獻力量。藉由十週年活動這個機會,BIOS 文化創意顧問邀請幾位好夥伴加入對談,藉以紀錄品牌十年來所關注的議題主張、工作心得、產業觀察等,將這片時光的切面好好珍藏。
第二場對談,我們邀請 BIOS 業務總監陳祖康、Alife 品牌總監 Cathy 施俐𤧟、禮拜文房具創辦人 Marco 蔡孟仰,來分享他們對台灣這幾年生活風格、設計美學發展的觀察。
訪談還沒開始,三人已經認真地閒聊起來,話匣子一路從一樓綿延到樓梯再到地下室,若有片刻安靜,那就是攝影師的手指正在按下快門。同在生活風格領域深耕多年,他們實在太好聊了,近期看見的酷東西、有趣的想法、與公部門或私人企業的合作經驗等等,生活無處不是話題,而真正切入專訪主題時,觀點也相當銳利。
網路,是養成個人風格的阻力?
Cathy 今年初才正式離開待了十一年的 GQ,若有一張「台灣近十年生活風格大事紀」簡表,她經手過的活動如 Bar Surfing、肉食節、城市野營嘉年華等等,應該八九不離十都在表上。她親眼見證各家媒體的數位轉型及各個網路社群的步步成形,相信台灣整體美學素養的提升,絕對是拜網路之賜,卻也同時看見這個現象造成的硬傷,「網路剛興起的時候,20 世代、網路原生代的人用得最勤。為了追逐網路聲量,變成大家都用那個年紀的人的角度去做事情,加上傳播速度快,造成全面的扁平跟低齡化。」此外,均質性偏高,也是她觀察到的隱憂。
「網路容易造成懶惰,你照抄一下、換一下就可以用。比方說現在很流行『醜美』,今年所有的主視覺都醜美,完全沒有差異,你看不出這是一個活動、一間服裝店還是政府單位。」在社群蹭流量的邏輯上,比起做出差異,模仿流行對很多人而言或許是 CP 值更高的作法。陳祖康同意 Cathy 的看法,並認為這也讓這個世代在自我風格的追尋上更加困難,「因為你每天光是追逐資訊,就會花非常多時間。我們現在的資訊量可能是古人的 100 倍,但卻不會是 100 倍的聰明,因為資訊還是需要經過一個消化跟內化的過程。」帽子算是本體的陳祖康,個人風格也是經過多年打磨,才呈現出現在舒服又自然的樣貌。
他形容這是一個很容易及格,卻不容易進一步拿高分的時代,「資訊取得變容易,大家的整體水平可能從 0 分變到 50 分,但要變更高很難。因為你必須面對很多人不理解你在做的事,但現在大家都在追求點讚跟關注。」在他眼中,風格必須是與人緊密相連的,「你看到一個穿得很有型的人,他整個人的狀態是渾然天成的、還是因為那種穿搭很紅他才穿?那個分別是很容易看出來的。」他認為,將時間花在關注與求關注,會延遲「找到自己」這個終極目標。
Marco 在 Instagram 剛開始流行時,便抱持著分享生活的心情進場,至今也無心插柳地累積了上萬粉絲。「有些人看到照片會直接私訊我,鞋子或衣服是哪個牌子?如果是我看到喜歡的事物,會去看它整體的風格,不會只是一個單點。」他對大眾傾向快速複製的心態並不習慣。而身為老闆,他也觀察到網路世代年輕人的同溫層焦慮,「現在大家做自媒體,都是為了要給身邊的同溫層看,這容易造成大家很緊張,誰去吃了這間餐廳,我好像也得去,不然跟他們就不是同一類的,他們最後會不會不理我?」為了跟上、為了好看、還是真心喜歡?當社群展演成為生活的一部分,所有人都必須小心審視自己內心深處的動機。
「我之前辦講座,有餐飲業者問我,店裡要做網美牆嗎?他覺得那是他開店的重點。」Cathy 回憶這件事,仍一臉不可思議,「我反問他,網美牆打卡可以持續多久?但你真正的產品是什麼,你知道嗎?」她強調,追求漂亮絕對不是壞事,但也絕對不長久,因為大家很快就會找到其他漂亮的東西,「現在很多人養植物、健身、吃東西可能都不是因為他們真心喜歡那件事,而是為了好看,這是很恐怖的現象,可是很多人不一定有意識到自己在幹嘛。」
Cathy 的話,讓陳祖康憶起當年,「我們這年紀的人以前喜歡上一個東西,不管那是老車、老錶還是某個設計師品牌,都會花很多時間去研究,找資料、看書。可是我會覺得現在這個世代,追求的好像是廣不是深,不會花時間去深究、讓這個東西跟你變得很 match。」他又突然反思,還是自己太老派了?又或許,世界永遠都會像《午夜・巴黎》那樣,一代代地重複懷想著過去。
全球審美同質化:拿掉台灣文創的框架
大約八年前,Marco 的文具迷太太 Karen 起意開一間文具店。Marco 心裡預計一個月進帳個兩、三萬,可以打平房租,興趣嘛,玩玩就好。八年後的今天,禮拜文房具卻早已不只是座落在六張犁的一間小店面,而是外銷到倫敦、挪威、丹麥、日本等國家的文創品牌,營業額也自然不是當初預期的那麼簡單。
全球化帶來的影響,讓世界各國的街景、設計都趨於一致,網路的傳播效率,更是讓所有人的審美觀加速同質化,這是正在不斷發生的過程,也是不得不承認的事實,「比方有家餐廳用六角形的磁磚,大家覺得好看,瞬間那一年所有餐廳都有這個磁磚。」Marco 點出這個狀態,但也從中看出變現的商機,「做商品要放眼全球,因為我們要做的是全球市場,當時開店設定的目標美感,其實就是全世界的人都認可的美感。」出身平面設計的 Marco 與 Karen,一直以來都喜歡復古又現代的美感,既然要做,當然要從自己的養成、最擅長的風格出發。
「為什麼我們可以做那麼久,而跟進的一些文具店卻消失了?就是因為我們是在經營一個品牌而不是開一家店。」當然,有自製商品,也不代表一定會成功,禮拜文房具做對的關鍵,在於回到自己,而不被所謂台灣風格綁架。「曾經有人問我,會不會考慮把商品做得比較像『台灣文創』?把台灣文化放進商品裡。當時我問他是什麼意思,他說,例如把小玉西瓜等元素放上外包裝。」
Marco 發現,許多台灣人想到外銷,總會不自覺想讓世界「看見台灣」,反倒在設計上綁手綁腳,「有次去赤峰街的一間販售許多可愛風格小物的台灣文創商店,看到一個外國女生進去逛了一圈後,很快就走了出去。」他認為,在商業思維上,必須把「伴手禮」與「商品」分清楚。
「她沒有買,因為她對那些東西不理解。台灣人在做東西就容易落入這個框框,非得做出一個台灣風格,花窗、花布、原住民⋯⋯,但我們回頭看日本輸出的文化,他做的電器上面有浮世繪嗎?沒有呀,但它就是日本的東西啊。日本把這些東西內化成全球可以接受的美感,這就是他們強勢的地方。」Marco 指著那台幾乎家家戶戶都想購入的 BALMUDA 烤箱,簡約、乾淨,雖沒有任何日本文化元素,但日本設計長年建立起的獨特質地,卻足以讓大多數人一眼猜到出產國,「那像我就是台灣人啊,土生土長在台灣,由我做出來的東西就是台灣人做的。」
除了文創商品,陳祖康也提到近幾年台灣的新創代表 Gogoro,「Gogoro 選擇第一個產品發表地是在 Las Vegas(2015 年,CES),讓全世界認識,它也沒放什麼台灣元素,就是一個很西方語言和國際審美觀念的東西,但做得好、好看,大家一查就會知道你來自台灣。」品牌來自台灣,自然代表台灣,而不一定要用上什麼特定元素、風格,也許,想要走向世界,第一步就是要拋下迷思,「這幾年台灣大量發展群眾募資,也不乏跑到國外如 Kickstarter、Indiegogo 平台募資很成功的案例,比方說大家很常講到的雷雕機(cubiio),我覺得都是很好的全球化變現案例。怎麼用國際的語言說話,我覺得是很重要的,為什麼很多人選擇中國作為第一大市場?因為心理上有跨不過去的門檻。」他說,或許是覺得人親土親,又或許對自己的外語沒自信,但中國之外,擺明有一個更龐大的市場。
Cathy 深入剖析台灣文創的思考困境,可能起因於對自己沒自信,「我覺得有的人是在找安全感,因為他沒辦法相信自己的美感,要抓一個台灣元素來放才會夠。可是,你的美感就是你的美感,為什麼會不夠?以前有段時間,媒體很愛大量報導『其實台灣也可以⋯⋯』、『其實台灣也有⋯⋯』,我覺得那個心態到現在都還有。」難以確認自己立足的位置,又渴望被世界看見,是身為台灣人永恆的矛盾。
「先從喜歡自己開始吧,開始喜歡自己,才有辦法讓別人喜歡你的東西。這點台灣人可能還在摸索的階段。」陳祖康說。
讓台灣整體美學往前躍進的是⋯⋯
回望過去十年,是許多人捲起袖子親力親為,大大提升了台灣食衣住行的生活體驗,包括城市景觀、餐飲體驗、風格選物,或各種野餐、露營、工作坊等實體活動皆遍地開花。Marco 提到覓市、島作、松鼠、森山等市集,陳祖康想起吳羽傑 Jay 以富錦樹造街、喜事國際率先引進歐美日各地品牌,而 Cathy 則提及 GQ 的 BarSurfing 活動如何替大家找到走進酒吧的勇氣、近年來台灣餐酒文化的蓬勃發展。
「台灣的餐酒產業真的發展很快速,當這些活動多了,大家懂得吃好東西、喝調酒,等於生活的軟體提升了,硬體也會跟著起來。」各路生活風格的先驅者,其實都是在幫助大眾的升級軟體,「比方說 BarSurfing 第一年(2017)辦的時候,台灣酒吧其實沒有形成一個文化,有些優秀的 bartender 開了真的不錯的酒吧,但大多數人不知道哪一家的風格是什麼、可以喝到什麼、怎麼點酒,這些活動為他們打開了一扇門。」Cathy 回憶,第二年的 BarSurfing,一個月賣了快兩萬杯調酒,「你就知道大家很有需求(笑),這就是潛在的消費人口,可是你很難想像在這之前是沒有這個文化的。」這些年,調酒起來了、Fine Dining 起來了,台灣人不再只有小吃,而擁有更多選擇,也更懂得理解飲食背後的脈絡。
較為資深的 Marco,說自己看見改變的年代更早,誠品書店的出現,大大影響了台灣人的美感。「以前沒有文青這個名詞啊,它創造了文青這一掛的人,幾乎你覺得有質感、有美學的人就是文青。」1989 年,第一間誠品在在台北仁愛敦南圓環橫空出世,獨創的 24 小時營運,收留過太多深夜裡滿腹心事的讀者,自成一格的廣告、視覺、店內設計,在當年更是少見,「許多做設計的人,都學習他們、想跟他們一樣有質感,我這個年紀,當時二、三十歲的人,一整代都受他們影響。」去年五月,敦南誠品吹熄燈號,藝文界一片哀鳴,三十年來,這間誠品創造了太多漣漪。
除了各領域先驅者的努力,陳祖康也看見政府的轉變,「為什麼這段時間,政府部門美學上會有調整?你會發現這一切都是從蔡英文找聶永真做了她的競選識別開始,然後她選上了,導致這六年來公部門美學的進步。」
政府部門的意志有多重要?Marco 提到台北 101,「像政府標案大家都會揣摩上意,跟考試一樣。比方說為什麼現代設計的 101 大樓上要有雲紋?可能是要這樣比稿才會勝出吧?」因此,雖然這幾年公部門美學大躍進,但他們也沒有把握不會走回頭路,「2024 年勢必會有新的領導人上來,他會不會還是對美學還是有這麼大的堅持?因為目前政府部門可能不是真心覺得自己做得不好,只是因為揣摩上意,長官喜歡這樣,但這個長官如果換了呢?」蔡政府執政的八年,為公部門美學帶來的質變能保留多少,很值得大家未來持續關注。
放眼未來十年的期許,三人所見略同地,將目標放在「不再討論生活風格」,如這次對談,如這篇文章,都不該再出現。
「像日本、丹麥、紐澳、美國⋯⋯,不會刻意強調這是某種國家的風格或美學。我們現在是很用力要去講,十年後,希望我們不再討論這個題目,如果還在講,那代表我們都沒有進步(笑)。」Marco 說。
陳祖康也是這麼盼望,「我希望我們已經不再談什麼是生活美學,而去尊重差異、追尋自己,比起物質,更追求精神上的成長。」他也提到,科技發展將對藝術、設計圈帶來什麼影響,或許反倒是能夠關注的點,「傳統上我們覺得藝術跟科技不太有直接相關,但現在科技反而會更加滲透到我們熟悉的產業裡,包括互動藝術、大家開始用 NFT 交易等等。」十年前,沒有人想像得到,這種不具體持有藝術品,看得到卻摸不到的交易方式,可能帶給長期缺乏資金的文藝圈一線曙光。
Cathy 為對談下了結論,台灣人必將漸漸讓生活裡的每一個選擇,與自我意識結合,逐漸建立屬於每個人的獨特生活樣態,「台灣正在成熟的路上,沒有人知道會花多久,但一定會慢慢走到,因為那是所有 Lifestyle 市場最終的方向。」那就這樣,一起走吧。走到我們不再需要談論這些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