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是,即使沒有人知道你做了,你還是去做——李取中 ╳ 許俐葳 ╳ 溫若涵

編輯是,即使沒有人知道你做了,你還是去做——李取中 ╳ 許俐葳 ╳ 溫若涵

作者BIOS 文化創意顧問
日期27.09.2021

BIOS 十年了。2011 年,BIOS monthly,一個跟 IKEA 一樣(我都唸 IKEA)讓大家不太確定怎麼唸的媒體悄悄上線。網站雖小,有關藝文活動、設計美學、飲食文化等等,寫法有點破格、不那麼規矩的內容,卻兀自萌發生命力,吸引四散各地的同好們循香聚集——「噢,你也在這裡嗎?」

是這些支持為 BIOS 灌注能量,從線上媒體出發,到 2013 年又加入創作者經紀的服務項目,並且逐一與公部門、民間企業進行多種類型的文創專案合作,更進一步對於台灣文創的發展貢獻力量。藉由十週年活動這個機會,BIOS 文化創意顧問邀請幾位好夥伴加入對談,藉以記錄品牌十年來所關注的議題主張、工作心得、產業觀察等,將這片時光的切面好好珍藏。

第一場對談,我們邀請到 BIOS monthly 總編輯溫若涵、大誌/週刊編集總編輯李取中、聯合文學雜誌副總編輯許俐葳,一起來聊聊台灣文化媒體的實踐與未來。

專情專一/我全都要,どっち?

若以關注的主題為分類,BIOS monthly、大誌/週刊編集算是綜合型文化媒體,而聯合文學雜誌則是專一於文學生活風格的媒體。溫若涵首先拋出了她對專一型媒體的羨慕,「會滿羨慕那種專注做好一件事情的感覺,我們現在負責電影、文學、音樂等各條線的編輯都只有一位,在取捨下,不可能做到太多立即性的內容。」她常看著像聯合文學雜誌、吹音樂等同業的內容,想像一種同心協力的美好畫面,「會感覺有整個 team 的人,針對那個領域在一起想出新的作法,像聯文雜誌之前做出以詩為主的產品(詩心引力),跟讀者有更深度的交流。」

相較於溫若涵後繼接手原先就存在的媒體,李取中的大誌、週刊編集都是自己創立,會選擇做綜合型的內容,完全出自他個人興趣,「我的興趣本來就比較雜,我覺得要做單一主題的話,面向跟深度都要夠,沒有長時間的研究跟涉入,沒辦法把媒體處理好。綜合型的好處是,隨時找到有趣的題材,就可以想辦法塞進來。」他說,他很欽佩專一媒體的題材開發能力,「真的不是很容易做。像我覺得聯合文學每次的主題、企劃,有越來越大的感覺,是好的,不管是在選題部分,或是在一些圖像、插畫的使用上。」

許俐葳說,事實上,聯文雜誌的優缺點都來自於「這是一本文學雜誌」。「所有正、負面的評價都會來自這件事情,我們當然會做很多跟文學相關的題目;但當我們嘗試其他領域的東西時,一些比較資深的讀者容易覺得『這樣還叫文學雜誌嗎?』」李取中笑問:「本格派?」許俐葳點頭,「對,而且有點兇⋯⋯。」2009 年左右,聯文雜誌開啟一連串轉型與改版的實驗;2013 年底,則正式脫離了創刊、發行 30 年的「聯合文學出版公司」,改由「聯經出版公司」發行。十多年來,聯文雜誌的基因改造工程持續進行,獲得不少讀者與獎項肯定的同時,發自本格派的質疑也從沒少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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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聯合文學副總編輯許俐葳、右:大誌/週刊編集總編輯李取中

「因為大家來自不一樣的領域,對雜誌的想像有差異性,才會有比較激烈的攻防。」李取中語畢,轉頭對許俐葳說:「我是站在妳這邊的。」她感動得不行,說要把這句話錄下來帶回去給同事聽,「轉型是不得不啊,時代變化太快,這個時代沒有永恆的文學偶像,大家的聲音也越來越多,我們不能夠走以前的路。」最新一期雜誌,他們做宮崎駿,參考遍了其他雜誌做的類似主題,最終策劃出橫向的電影年表拉頁,輔以插畫創作,收藏指數大提升;433 期做青峰,則是希望卸下他的藝人光環、將他拉進文學的脈絡,重新以創作者的身份被理解,「這是文學雜誌可以做到,而別人不會走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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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聯合文學 NO. 433 吳青峰,右:聯合文學 NO.443:八十歲宮崎駿的真實

除了在自己的領域裡大顯身手,單一型文化媒體的另一個突破口,在於試著將其他領域的人事物拉進來、以自身熟悉的話語詮釋。而對綜合型文化媒體而言,不用背負那些包袱絕對是好處,溫若涵說,因為內容的拓展上還有很多可能,自己一直都抱持著開放的心態,「比方說我們最近做了很多跟性有關的內容,最初是因為同事有這份敏銳度,漸漸也形成一種感染力,團隊開始會想做一些被大家視為『暗黑層面』的東西,做到某種程度,好像也成為了 BIOS 的風格。」她說,作為綜合型媒體,她常意外找到讀者的重疊之處:原來喜歡這部電影的人同時也喜歡某種音樂?或是,喜歡這本書的讀者,形象怎麼跟她想像的不太一樣?

「我後來發現,BIOS 的讀者也有很多不是大家想像中某種『文青』樣態的人。就我的理解是,他們只是想要閱讀、在裡頭找到有趣的事情,不一定是聽團仔或是拍片仔之類的才會來到這裡,這也是我心中滿理想的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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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OS monthly 總編輯溫若涵
 

商業化下的媒體難題——編輯 🧠 vs 讀者 👀 vs 業主 💰

數位化、商業化的年代,媒體,尤其是文化媒體如何生存,一直是個大哉問。在代編、業配已是常態,來自四面八方的宣傳請託也爆量成長的情況下,文化媒體如何保有自我,在編輯台獨立、為讀者負責、為五斗米折腰的狀態下找到平衡?

李取中 2010 年從英國引進以社會企業為營運模式的大誌,即使通路限制大、不好買到,創刊至今每個月仍有兩、三萬本的穩定銷量。他從中看見文化內容的發展性,因而在 2017 年打造通路及形式皆無所拘束的週刊編集,「參考日本的報業,純粹靠內容產生的收入至少要超過一半以上,才能確保長久營運,所以我們的目標當然也是希望拉高訂閱的比例。」創業四年,他還在努力中,不足之處,則大多以代編的方式補足。

「用代編去補營收,但也不是全然地幫別人做出他們想要的內容,而是對方要對我們的內容、屬性、編輯專業有信任,願意放手讓我們來做,再來合作會比較好。」他說,溝通是代編作業中最消耗的成本,「所以我們比較不會主動去開發,主要是別人來找,也會記得把底線踩穩、讓雙方的想法取得平衡。」只要互相尊重,即使是代編,也能創造雙贏的美好成果,比方說週刊編集與客家公共傳播基金會的《靛花》、BIOS monthly 與兩廳院 2020 年合作開放工作室的專刊,或是聯文雜誌與臺南市政府的《鹽分地帶文學雙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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週刊編集與客家公共傳播基金會合作的《靛花》,主編是許慈恩,圖為立秋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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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OS monthly 與兩廳院 2020 年合作開放工作室的專刊

目前,BIOS monthly 的編輯部編制為一位專案企劃負責業務相關統籌,「目前是希望不用增加更多業務數量,但是滿希望跟合作單位挖出更多有趣的內容。像去年剛好跟兩廳院二度合作,彼此間有默契,他們委託我們製作專刊,那時製作出來的成品,我自己真的滿喜歡的。」不是專職做紙本的媒體,透過業務合作的機會打磨了自己,「同事可以把刊物磨練到那樣的狀態,出刊時很替大家開心,也覺得這是很理想的合作模式,希望這樣的案件比例提升,對方願意接受、嘗試我們想要達到的內容。」

許俐葳對其他兩位的經驗非常有感,說代編最痛苦的,真的是溝通雙方對刊物的期待。「我們的編制是五比一,有一位編輯同事在負責代編刊物,那個『一』就很痛苦啊。我希望這個一可以增加,也很歡迎錢進來,但不要那麼痛苦吧。」我來不及算她後來講的話裡提到幾次「痛苦」,我想她只差沒有抱頭尖叫。「還是非常感謝公部門啦,因為很多人提到文學雜誌時,會以為我們是吃空氣長大的,好像不需要廣吿或代編。」她提到文學雜誌普遍稿費不高的窘境,「我很希望有一天,大家可以不要委屈,所以代編還是要有。只是,想跟我們合作請報價,先不要跟我談文學,給我錢!」文學也是需要灌溉的,許俐葳希望創造更好的環境,因而感謝每一份代編的機會,也從中盡力爭取合理的報酬與執行空間。

除了錢的事令人頭疼,各種宣傳請託求曝光也是編輯時常苦惱的事。三人之間,李取中對這件事看得最淡,「看有沒有興趣,再來有沒有時間,再來有沒有版面。」編輯人力、報紙版面都有限,可以三步驟快速抉擇完畢,溫若涵在這點上,就沒有那麼好過了,「網路可以把原本已經排好的東西延後,甚至你要寫五、六千字都沒人管你。所以如果大家一頭熱決定做某件事,就會變得非常混亂。」強烈意識到這個問題,BIOS monthly 近幾年有意識地減少在宣傳期與其他媒體重疊的內容比例。

「製作上傾向為讀者負責更多的感覺,回歸到思考什麼內容最有價值。有時候宣傳期時間很難喬,時間短又一定要訪到什麼,這時候反而會猶豫,覺得乾脆這次 pass,這樣的例子越來越多。」我們真的需要那麼多媒體,在同一個時間點,發佈類似主題的內容嗎?溫若涵反思,也試圖衝破宣傳期的潛規則,「像啊堯導演那次(《同學麥娜絲》)片商只給 30 分鐘,我就問那可不可以直接去他台南的家採訪?這樣我才對得起這個報導,雖然還是會提到新作品,但盡量把訪問回歸到我跟受訪者之間。」她說,雖然偶爾還是會被宣傳期誘惑,但團隊卻是非常努力在克制因為一時興奮、腦熱而做的題目。

收到新作品宣傳的請託,對文學雜誌而言絕對是家常便飯。許俐葳說,做這件事得踩住那條微妙的界線,「我們不會刊推薦序、也不會刊出版社請人家寫的稿子,採訪一定是編輯有興趣才做,書評則是要由我們發出邀請。文學有這種微妙的界線,但線會很難抓,因為圈子很小、有很多人情壓力,我們雜誌、編輯比較好踩住線,但作者可能會比較難。」她曾經遇過受訪者直接繞過編輯台,私下找採訪者要求改稿。

編輯台的自主性,確實在網路時代、人際聯繫非常容易的狀態下,變得更難維持。但三人都同意,在沒有充分理由、事實資料無誤的情況下,不改稿是編輯台的必須做出的價值判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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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個世代,做一個編輯

創立於 2004 年的臉書,在 2010 年左右風行全台灣。也是那時候開始,世界各地「自媒體」崛起,使用者能輕易運用各種多元的社群平台創造內容,資訊傳播的門檻大幅降低,過往由媒體單向掌握話語權的現象已不復存在。那麼,在這個環境裡,傳統定義的媒體/編輯團隊,與自媒體/KOL 的內涵有何差異,又彼此間的界線在哪裡?在這個世代,編輯為何需要存在,又該以怎樣的樣貌存在?

李取中分析,自媒體與傳統媒體之間的界線的確可能非常模糊,「雖然自媒體通常是一個人開始,但他如果進入到一個規模,背後也許已經有編輯團隊了,那它還是自媒體嗎?雖然對外它有一個代表人物。」但如 Vogue 等雜誌一直以來都有比較鮮明的總編輯色彩,而美國重要媒體 The Huffington Post(現名:Huffpost)雖然是去中心化的多元言論拼盤,大家卻也能很快聯想到同名創辦人 Arianna Huffington;種種案例,證明以有沒有「代表人物」來做判準,似乎也不能很乾淨的切分自媒體/傳統媒體。

生於數位原生代的溫若涵認為,自媒體的發展,現在才正式進入觀察期,「現在是更注重個人的時代,這個趨勢不可質疑,但它發展下去,缺點會漸漸顯露,比方說有些 KOL 開始出現自爆的行為。當大家發現,以一個人的意志行動比較可能出錯、一個人的靈感比較容易枯竭的時候,自媒體會不會漸漸回到團隊的狀態?兩者之間界線會越來越模糊,也有可能回到趨於平衡的狀態。」這幾年我們看見網路社群中,造神運動與跌落神壇的無限循環,在一次一次的學習後,鐘擺擺盪的幅度會不會冷靜下來?答案是未知的,但我們都身處其中,都在看著。

做了二十多年的媒體人,李取中仍深信編輯在當代存在的價值,「我反而覺得,當自媒體出來,每個人都可以寫內容、發出聲音的時候,編輯的重要性更能被凸顯出來。因為不是每個人都有那麼多時間整理、思索世界上的事物,編輯的角色是在協助處理這些事情。體系越複雜、內容越多元,越需要透過編輯的技藝去除雜訊,提供大家一個觀察的視角。」從樂多新文創、大誌再到週刊編集,李取中一直都在以媒體自身的視角,提供讀者價值取捨上的參考。

許俐葳笑說,作為編輯,的確很常自問自己的重要性,「我們好像很需要成就感,一些實際的東西去確認自己是不是存在的,或正在做的事情是不是有價值。我不知道台積電的工程師或其他賺很多錢的行業,會不會問自己這個問題?」她說,紙本雜誌的編輯,即使企劃上很活潑,還是有不少枯燥的作業,枯燥到讓人懷疑自我的存在,「但有時候是,即使沒有人會發現你做了這件事,你也要去做,有點像這種感覺。心裡要有某個很堅硬的東西,才能繼續下去,不然很容易折斷吧。」不,別折斷啊,編輯朋友們。

作為以十週年為緣由的訪談,她看向未來十年,期盼一個更健康的環境,「以文學雜誌而言,很多人都是靠意志力在撐,我看過很多人受傷離開。我希望大家不要過勞,想像力、意志力不要被磨損,可以堅持著。」而溫若涵則對編輯的未來並不悲觀,「我想,如果不是很有自信一個人能完成所有事情的話,那編輯這個角色就會一直存在,他最核心的狀態是把很多東西黏在一起的膠水,如果想要達成某種規模,這個角色就勢必要存在。」在她眼中,好奇心、執行力、企劃力,這些特質加起來,就是當代編輯的樣貌,「我滿期待看到比我年輕十歲的編輯,視野裡會有哪些我看不到的東西、到達哪個高度。」她認為,無論名稱是什麼、如何變形,現在我們稱為編輯的這個位置都將存續,「對我來說,我好像沒辦法想像這個位置消失的那天。」

至於十年後的 BIOS monthly、大誌/週刊編集、聯合文學雜誌會長什麼樣子?他們笑著說,十年太遠,只願走穩當下的每一步,盼後繼有人,能在他們之後,持續找出屬於下個世代的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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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採訪陳芷儀 Rachel Chen
撰稿陳芷儀 Rachel Chen
攝影Kris Kang
採訪協力詹和臻(逐字稿整理)
場地協力勤美璞真文化藝術基金會、森大青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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