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家沒那麼偉大,專訪盧明德:人生這場大遷徙,只是發現

藝術家沒那麼偉大,專訪盧明德:人生這場大遷徙,只是發現

作者BIOS monthly
日期18.05.2021

「同一張畫面上,我刻意讓老鼠跟大象的比例相等,這叫做『沒大沒小』。」

藝術家盧明德說:「而且也不用害怕牠們到了晚上會吵起來,或者跑過來找我,因為我把牠們黏在畫裡了,大家都動不了,是一個和平的狀態。」聞此,想說他老人家童心未泯,煞是可愛,卻見其正色,沒有半分戲謔樣,道:「我說的是真的。」

今年四月於北美館開展的「大遷徙:盧明德」,是盧明德自 1970 以來的創作回顧。

遷徙者,緣字爬梳,意味人類、動物大規模的移居行動,本展依此命名,似將盧明德這五十年來之創作賦予了靈魂,一同遷徙至北美館的展場。另一方面,該展覽亦是藝術家時間維度(自學生時代乃至退休這數十年間)、以及空間維度(輾轉遷居,最後返歸故鄉高雄)的遷徙行動。

此般橫跨時空的概念,興許才是觀看盧明德作品的正確方式。展區內多的是突破框架、挑戰各式素材的作品,可見其一再打散天、地、海的概念,例如使錦鯉與牛馬並置,又如兩把紅色斧頭浮於橋墩頂上⋯⋯破除時空、大小的限制,「打散」似乎是他最在意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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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明德在北美館展覽「盧明德:大遷徙」現地製作的作品〈生態符碼大壁畫〉。

撲囉養成日誌:看到前面猜到後面

「習慣上,不論哪一個層面,我都把自己練得很強壯,所以在學校大家都叫我『撲囉』(pro)。」盧明德說。以現在的說法,那個「撲囉」大概就是行家等級的意思,行事一事不苟,務求精準。「比方說在這次展覽的〈潮間帶〉,散落著那麼多隻偶,看似錯落無章,但我有信心,如果你移動其中一隻、我是能察覺到的。」

撲囉的敏銳度是如何養成的?

時序推移,回到 1980 年代,師大美術系畢業的「撲囉」負笈日本,幾年後將跨媒材的藝術思維帶回台灣。當年那個〈媒體是一切〉的霓虹燈作品,標誌他建立風格的決心。

1980 年代的台灣,民眾對於電視的認識還處於「老三台」的階段,少有人意識到,媒體資訊將在未來幾年暴風式的席捲世界,滲透到家家戶戶。

然而,彼時盧明德之所謂「媒體」,則早已包含這樣的暗示、卻又遠不僅止於此;不僅是大眾媒體(Mass  Media)如新聞報導的意涵,而是媒體(Media)最原始——以各式符號、素材,以達訊息交換、情意傳達——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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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明德經典作品〈Media is Everything (媒體是一切)〉,宣告媒體時代的來臨。

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盧明德的作品跳脫他赴日以前擅長的油畫。先是撿拾物件,如樹枝、畫框之屬放入作品,或是採拼貼剪輯、以三角畫框為基底進行創作,接著越發大膽,近一步擺脫空間限制,使複合式媒材超越畫布框架,乃至把小型電視機鑲嵌牆上。他不只是拓展創作者的素材,也是挑戰觀者進畫廊只是看一幅又一幅畫框內作品的既定印象。

若問他是否曾考慮過彼時觀者的接受度?他搖搖頭,「那時候沒有那個時間想。」

當時三十歲初頭,盧明德正忙著探索以及冒險。授業於媒體藝術先驅山口勝弘老師,方震懾於日本的尖端科技,立刻又踏穩馬步,深諳自己的使命不僅只創作,更要把老師的理論落實於台灣。既欲傳道解惑,又得創新求變,撲囉的眼光因而被磨得越發銳利。

如此數年,他的創作幾無中斷。問君何能爾?盧明德答:「我是看到前面,就猜到了後面。」 

此所謂「前面」,不只是科技或者媒體(素材)的使用,而是一種最根本的、美的覺醒。

「藝術家跟科學家一樣,我們沒有這麼偉大,不是真的創作了什麼,只是『發現』而已。無論是動物、植物,只要找到它們該有的位置,美感便自然存在。也就是說,『藝術』不會是你私下擁有,而是屬於人類財產共享的一種『美』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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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生態不再是符碼?」展區,開啟創作上媒材遷徙的自問與反思。

分類是狗屁

「所以我說,分類什麼的,都是狗屁。」說完,盧明德特別囑咐:「狗屁這兩個字可以寫。」

他說無論是你我、界線、階級之分,都是狗屁。「比方說,大學的美術系還分西畫組、國畫組、設計組,每一個組別底下甚至還有西畫素描類、國畫素描⋯⋯你說這不是狗屁?分類的迷思害死很多年輕人,他們會以為藝術等於國畫加設計。當一個老師,我們不可以無知到這種程度。」

這也是他在 2006 年成立高師大跨領域藝術研究所的原因。

別說當時沒人知道這個所是做什麼用的,盧明德說,彼時高師大的校長可能也沒搞清楚過。雖名為「跨域」,不過盧明德的心中從來就沒有所謂界線,何來跨越之有?名諱都是浮雲,只是讓他借力使力用的。不知他當時是否也猜到了,之後幾年所有人都忙著談這件事。彷彿界線的設定,打從一開始就是為了使人跨越用的,時至今日跨界已然成為一種常態。

但話說回來,即便教育界慢慢消弭分類藝術的概念,是否就意味著台灣藝術市場也相繼跟進?說的更白話——現代從事藝術的人是否真的可以靠「點子」來討生活了?無論是經濟上的,或者是名聲上的。

這個問題,盧明德聳聳肩,不置可否,說這點的確不如西方,台灣之典藏藝術,仍多以傳統作品為主,拼貼或者前衛之屬,雖有收錄,仍屬小眾。「有些學生的確會因為這樣而受打擊,但我們不可以這樣就不給予他的選擇。」

——他指的是一條典藏以外的選擇,一種更冒險的選擇。

盧明德說:「我們得知道,自己是站在比較遠的地方思考這一切。並且相信,典藏的方法在未來仍有機會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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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明德,〈榛名之約II〉,1989,複合媒材,122 × 122 公分。©藝術家與臺北市立美術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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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明德,〈擬態美濃系列–壹〉,2021,複合媒材,130 × 162 公分。©藝術家與臺北市立美術館

過於喧囂的寂靜

在改變到來以前,藝術家需要跑得比誰都還前面。

因此,盧明德經常給予學生新奇冒險的作業。例如要求學生把作品「郵寄給他」。

「那是訓練觀念的過程,學生交作品不能直接拿給我,而是得通過郵差的手。」他一直記得有個學生寄了一份包裹,裡頭裝著各式顏料,學生篤定在郵寄的過程,那些顏料勢必會潑灑在畫布上,畫布將以五顏繽紛的形式留下「郵寄」的痕跡。「我給這個作品滿分,觀念非常好。重點不是在說這幅畫多偉大,而是觀眾(如我)將收到一個全新的體驗。」

不只在學院,盧明德自己的作品,也不斷在追求「全新的體驗」。

本次「大遷徙」中的〈自然合唱團〉,討論的是一種全新的視聽觀感——展場兩側陳列多台平板,擺放在譜架上,一字排開,每個畫面裡都有一隻鳥禽,張嘴欲語,四周卻悄然無聲。雖名為「合唱」,盧明德卻刻意抽掉聲音,雖是抽開聲音,但被鳥語畫面包圍的現場依舊彷彿傳來更巨大的聲響,是來自觀者的想像。

還沒結束呢,隨著展場盡頭走去,牆上延續盧明德早期實驗性作品的手法——閃爍的小電視螢幕,也同樣被抽離聲音,卻使繪製壁畫的聲音在觀者腦內陣陣響起。接著,我們的目光隨之遊走在牆上、地上的斷枝,瀏覽拼貼的禽鳥魚獸,如斯交疊成〈生態符碼大壁畫〉。

現場既是沉默,又是嘈雜,如重新玩轉那句話的意思——此刻,此地,此乃過於喧囂的寂靜。 

「拾荒」日常:打狗系列與花間迷走

像這樣「全新的體驗」之作品,遍布「大遷徙」各處。他從不追著作品跑,而是先把有可能成為作品的素材撿放起來,等待哪天靈感自然追上他。

「我美濃住的地方有一個大倉庫,全部都放著我到處撿來的素材。」盧明德說:「我女兒都很害怕她的東西一個沒擺好,下次看到的時候就出現在畫布上了。」

回到高雄任教以後,他經常走訪拆船古物店,什麼有趣無趣的全都買回家堆著,例如歐式柱頭、鋼纜繩線,乃至兩把斧頭。別問買這些做什麼,因為他也不知道,但是「總有一天會發現它們要擺在哪個位置。」

那個「總有一天」很快就到了,與繪畫結合,生產出好幾幅的〈打狗系列〉作品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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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狗系列〉藉由多重訊息物件和高雄老照片,展現自身成長記憶的軌跡。

一件件被釘在畫布上的航海符碼,建構成他的港都意象。本次還特意向高雄市立歷史博物館授權借出老照片,置掛於展場角落,兩相連結,畫布上衝擊性的美感,與靜謐的黑白照片,彷彿互通有無,彼此交換信息——就像拼圖一樣,盧明德藝術行為的大半日常,看起來皆如「拾荒」,卻不知他拾起的荒蕪,竟也慢慢拼湊出光陰的版圖。

所以,也許你不會感到意外,這些瑣碎的素材之中,當然也包括了人情世事。

同樣是 2021 年的新作〈花間迷走〉,即為盧明德過往門生推波助瀾的結果。「這個作品一起合作的都是我很熟悉的學生,依照我『大遷徙』的觀念和脈絡來製作的。」

這是盧明德首次將動植物圖像作品轉為影像作品,邀請觀者或坐或躺於碩大球幕投影底下,如真實凝視一場另類的生物遷徙活動。

為配合展出形式,此間展區設計於轉角位置,觀者得先依循微光、摸黑走進球幕底下,行走之際,過程恍如某種儀式,先脫去現實殘光,穿戴星辰,踏入暗夜,迷遊至花間。僅是這小小一段路,亦幾可說是一種美的發現、美的體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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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明德首次嘗試與展出的球幕影像裝置作品〈花間迷走〉。

消失的時間,不再是符碼的生態

這幾年遷居美濃,盧明德說那是一處連時間都消失的地方,「只剩春夏秋冬。」他說,季節也不是用來記錄光陰,而是收成。

附近賣苗者,賣的必是當季的苗,什麼時候會下雨、芽能發、果能收,土壤都很清楚,他們不必翻農民曆。人也照四季隨之遞嬗,生活的型態全然改變,唯一沒變的,就是無論早晚,他如常創作。

「年輕的時候哪會懂得這些事?忙都忙死了。」他說。

年輕是什麼?年輕就是將生態作為符碼,例如他的大壁畫、他的想像、或者過去住在城市的他,對於自然的嚮往。而今他的拼貼與畫作都不再只是遠方的模擬,而是生活的觀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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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如果生態不再是符碼》系列作品中,他將本應畫上數字刻度的量尺,標上春、夏、秋、冬。「尺是人為的刻度,好像美好的事物終究有某個『準確度』,但自然不照邏輯來走,它有自己的規律,那份規律也不是人工能夠循練出來的。」盧明德說。

採訪過程,我們隨他重溯生命各階段的遷徙歷程,竟在末了、站在幾幅蟲鳥的畫作前,想起被他黏起來的象與鼠,想起他說——大家是和平的狀態,不會吵架。他說的是真的。

於是,再走一圈「大遷徙」,回望錦鯉、象偶、鳥群、牛馬與兔子⋯⋯。忽然想起,有些動物會花上一生的時間來完成一次遷徙,有些則逐年往返,其背後的主因是為了繁衍與生存,卻也無意間使大地獲得復甦的時間,待穿春暖花開,也許真能看見「象回到平原去,用更美好的語言,開始談論這個世界」(註)。

對於盧明德來說,他此趟遷徙、往返,歸根於美濃的過程,似亦與群象彷彿——回到他生長的土地,用更美好的語言開始談論這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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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語出村上春樹《聽風的歌》,1997年二版九刷,時報出版,頁16。為使文句順暢,引用處有經過調整,原文應是:「而且那時候,大象回到平原去,用比我所用的更美好的語言,開始談論這個世界。」

村上春樹勤於寫象。《麵包店在逆襲》之〈象的消失〉中,對於一夜之間消失的象,他曾提及象是否有可能縮小了、或是馴象的管理者變大了,兩相比例的討論,以諷刺社會對於統一性的在乎。這樣篇文章的討論,與盧明德老師對於藝術的想法,於某部分來說似乎不謀而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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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遷徙:盧明德
時間|2021.04.17-09.19
地點|臺北市立美術館(台北市中山區中山北路三段181號)
*為配合防疫,臺北市立美術館全面採取「網路預約制」,詳情請上官網與粉專查詢
*開啟行動語音導覽「北美館 TFAM App」,不限時地收聽《大遷徙:盧明德》:bit.ly/3bxioM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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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專題統籌游育寧
視覺統籌潘怡帆
採訪郝妮爾
撰稿郝妮爾
攝影蔡詩凡
作品照提供臺北市立美術館
責任編輯溫若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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