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拍電影,要有那樣一種 quality──杜琪峯,韋家輝及銀河映像:港片自由的樣子
2001 年,朱淑儀初加入銀河映像,第一部參與的電影是《嚦咕嚦咕新年財》。
當時的她當然還不是什麼行政總裁。剛剛從台灣回到香港的她,其中一個重要的任務,是提著《嚦咕嚦咕新年財》的拷貝,飛到台灣配國語配音。後來那些影迷倒背如流的金句台詞——「只是打麻將而已,不用賭身家。」「人品好,牌品自然就會好。」「我這張是五筒扮四筒,是在五筒中間黏了一粒飯。」——都是她在錄音室裡盯場,一個字一個字錄下來的。
那時候的朱淑儀或許沒有意識到自己正在創造經典。她甚至沒看過國語版的《嚦咕嚦咕新年財》,因為不敢。
「因為我不會打麻將,所以在配音的過程當中,很多我根本不懂。」大四喜是什麼?「奶奶唔好誅我」又應該怎麼翻譯成國語?遇到不通的地方,只能打長途電話給香港同事討救兵,就這樣磕磕絆絆地配完整部電影。
「其實到最後翻成什麼樣,我到現在都不敢看。我真的很好奇我當時候做了些什麼事,都不知道是怎麼翻的。」
然而即使「不知道怎麼翻的」,《嚦咕嚦咕新年財》在當年電視台的無限循環播送下,早就成為許多台灣人對港片最早的印象之一——對執導的杜琪峯和韋家輝、對幕後製作的銀河映像亦然。
2025 年 8 月,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策劃專題節目「奇峯無邊 銀河無際:杜琪峯與銀河映像」,由影評人卓男擔任策展人,19 部選片橫跨銀河映像 29 年的代表電影,不只是一段青春的港片回憶,更是香港影壇的傳奇切片。本篇文章專訪策展人卓男及銀河映像行政總裁朱淑儀,幕前幕後的視角轉換之間,杜琪峯與銀河映像何以閃亮。
杜琪峯
朱淑儀人生第一部杜琪峯的電影,是 1989 年的《阿郎的故事》(台灣片名:《又見阿郎》),大銀幕上周潤發和張艾嘉生離死別,她則把自己埋進電影院的座位裡哭。後來沒有和杜琪峯私下聊起過,畢竟「單獨不會說這些無聊話,太⋯⋯拍馬屁了!」
相比起來,卓男的第一部杜琪峯又更早一些——七〇年代到八〇年代初,杜琪峯還在香港電視台拍電視劇:《書劍恩仇錄》《射鵰英雄傳》《鹿鼎記》和《雪山飛狐》,當時的卓男還是被大人抱在大腿上的年紀,在懂得看戲之前,就先學會唱《書劍恩仇錄》電視劇的主題曲。直到長大以後回看才知道,原來那就叫杜琪峯。
「我們的生命,很早就已經有交集了。」
但什麼樣的電影叫杜琪峯?說穿了,也要等到銀河印象誕生的那一年才知道。1996 年之前,杜琪峯從電視台歷練的一身本事,讓他在《阿郎的故事》、《審死官》(台灣片名:《威龍闖天關》)和《東方三俠》裡就已大放異彩。然而在卓男眼中,銀河之前的杜琪峯,畢竟還不是完全體。
「我最近才在跟朋友討論《審死官》,那是很好笑的一部賀歲片,可是我覺得他處理的手法都是比較電視劇的感覺。但我朋友說,你忘記了嗎?裡面周星馳演了一個類似當代的律師,去幫平民打一些冤案官司,所以其實杜琪峯那個時候,就已經是尋求正義的一個人。」
《鎗火》劇照。《鎗火》為杜琪峯奠定導演風格的重要代表作,以其最擅長的黑幫類型出發,結合江湖道義的衝突,讓杜琪峯一舉拿下當屆金馬獎和香港金像獎的最佳導演獎座。
《柔道龍虎榜》劇照。電影拍攝於 SARS 期間的 2003 年,杜琪峯改以柔道運動中的堅韌精神和生命力抒發,為低迷的香港社會注入信心。© Fortune Star Media Limited
杜琪峯的俠義精神,甚至早在電視台時期拍的金庸系列就能看出端倪,而後的《東方三俠》《現代豪俠傳》(台灣片名:《東方三俠2:蓬萊之戰》),更可以和日後的《鎗火》、《柔道龍虎榜》連成一氣。
「我覺得那個時候,他其實就已經有很強烈的個人想法。只是影像的風格上面,人家還是覺得他是個商業片導演,比較『匠人』、技巧向的那種。要等到他個人風格出來,那肯定是銀河之後了。」
向著自由拍
同時要等到銀河映像才真正大放異彩的,還有韋家輝。
1997 年上映的《一個字頭的誕生》不只是銀河映像的創業之作,更是讓整個香港影壇見證韋家輝才氣橫竄的代表作品——在此之前,香港人識得韋家輝,最熟悉的頭銜不外乎是「《新紮師兄》的編劇」。
同樣從八〇年代的電視台出身,韋家輝最強悍的天賦都點在劇本上。在卓男眼中,電視台時期的韋家輝雖然還沒展現強烈的編劇風格,但跨度之廣,橫跨古裝喜劇的《鹿鼎記》、警匪劇《新紮師兄》,又或者恩仇劇《大時代》、《我本善良》。當同期的編劇還在做著編劇的工作時,韋家輝早已先一步當上電視劇編審,又快速晉升為監製。
香港俚語裡,把杜琪峯和韋家輝這樣的人稱作「紅褲子」。卓男解釋,「就是他們都是比較紮實地在影圈或是電視圈裡,從最低層的崗位做起來的。所以他們差不多都是很靈活的,因為整個電視台給他們的 training,就像是在少林寺的高壓訓練。後來銀河映像他們為什麼可以拍個人化的東西、也可以拍很商業娛樂性的東西;可以慢慢拍、三年才拍一部,也可以幾個禮拜甚至是半個月就拍好。他們在整個應變能力上就是比較高的。」
《一個字頭的誕生》劇照。本片為銀河映像的創業作,由韋家輝執導,片中對於宿命論的詮釋不只是韋家輝個人的創作風格,日後更成為銀河映像作品的共同主題。Images Courtesy of Warner Bros Pics
而兩人正式相遇、合作的九〇年代——「那是香港電影巿道最差的日子。」在港片的黃金盛世之後,各種類型的電影都開始不約而同地走下坡,以往票房保證的古裝片、喜劇片、警匪片和武俠片逐漸失效。台灣資金的抽手、黑幫介入,以及後來的盜版猖獗,連續把香港電影推向懸崖邊緣。
是在這樣的時代裡,杜琪峯和韋家輝開始想要拍「自己的東西」。
自己的東西,指的當然是可以不被干涉地拍電影。卓男舉例,韋家輝 1995 年的第一部導演長片《和平飯店》,「吳宇森當時幫他做監製,杜琪峯有看過韋家輝的劇本,覺得本來的劇本是非常好的片,為什麼後來變成這樣?就是因為太多所謂的老闆,有很多意見。」
這當然是電影產業的常態,但對杜琪峯和韋家輝而言,他們都是向著自由去拍電影的。「所以他們兩個就有一個共識:我們如果自己要搞一個電影公司的話,我們就不要受制於投資者的意見,一定要互相尊重彼此的想法,去拍我們想要拍的東西。所以他們就很自然就兩個人一起去做這個事情。」
日後杜琪峯在 2016 年接受《獨立評論》的訪問,在他口中,銀河印象的誕生「是它自然發展出來的」——
自由,本該自然。
那樣寫,那樣拍
以杜琪峯和韋家輝為核心,銀河映像承接了香港電影工業集體創作的分工模式,早期班底中並稱「二游」的游達志和游乃海,在執行導演和編劇之外,後來也都拾起導演筒,交出了《非常突然》、《暗花》和《跟蹤》等作品。
然而雖然對外掛名,但不管是《暗花》或《非常突然》,內裡實際的創意和執行,大多還是出自杜琪峯和韋家輝的手筆。不只韋家輝曾經在訪談中揭露,卓男也補充,「那個時候是杜琪峯比較有意識要提攜一些新的導演,所以就讓他們掛導演的名字。但已經非常公認的是,大家都知道其實後面拍的就是杜琪峯。而且你也很難說當中有什麼是游達志的東西,但是你可以非常肯定,哪邊是杜琪峯。」
《暗花》劇照。《暗花》為游達志掛名執導,創作起頭為杜琪峯在澳門拍下的簡單毛片,而後交由韋家輝創作劇本,當中銀河映像兩大台柱的手痕隨處可見。© IQIYI INTERNATIONAL SINGAPORE PTE. LTD.
《跟蹤》劇照。《跟蹤》為銀河映像「二游」中的游乃海執導,游乃海在銀河中多以劇本創作為主,《跟蹤》為其首部自編自導電影。© Sundream Motion Pictures Ltd.
但創作班底之間,彼此也形成緊密的默契連結,即使不作為創意主導,卻也是拍片現場必不可少的存在。朱淑儀回憶銀河映像的拍攝現場,一端是以杜琪峯為主的片場,另一端則是韋家輝為首的編劇辦公室,「當中一定都會有一個人在現場,那就是游乃海。」
「游乃海他是可以吸收韋家輝跟杜琪峯兩個大師的東西,他是一個非常關鍵的橋樑。」在銀河的大部份時候,游乃海跟著韋家輝一起創作劇本,但等到電影開拍,他身在現場,就成了串接雙方意志的重要角色。
「因為他每天跟著韋導一起創作,然後再把劇本交到杜導的手上,那杜導在看的過程當中,如果有疑問他會馬上問乃海,他會透過乃海知道整個創作概念的方向。因為乃海跟韋導一起創作,他能回答的就當場回答,或是他們會一起看 、一起研究。如果他也不清楚的時候,他就會說好你等我一下,然後閃到旁邊打電話,報告韋導。」
而那是個 iPhone 都還沒被發明的時代,「不是像現在可以拍起來,以前只能用形容的:這樣這樣拍可不可以、這個位置如何如何。所以這個橋樑非常重要,他要表達整個環境給韋導——那個年代我們很土的,就真的用手提錄影機錄的。」
在朱淑儀看來,游乃海的角色之所以存在,不只是拍攝現場的實務需求,背後的最終意義,在於銀河創作團隊的相互尊重。那樣寫,那樣拍,所有的溝通都是暢通的。
「這就是在創作裡面,你看到他們非常非常地彼此尊重,然後有一個很強烈的默契。我看到的是這種狀態。」
quality movie
2022 年,杜琪峯接受《JET Magazine》專訪,提起銀河映像的堅持與追求,他用的詞是:quality movie。
打從銀河創業之初,杜琪峯和韋家輝就確立了雙線並行的模式,一頭是以通俗、娛樂掛帥的商業片,另一頭則是保留作者手痕的個人化電影,兩者之間的共同追求,是杜琪峯口中的 quality。
《鍾無艷》劇照。《鍾無艷》由梅艷芳、鄭秀文和張柏芝主演,電影取材自齊宣王與鍾無艷的歷史典故,男主角齊宣王卻由梅艷芳反串演出,為喜劇中增添層次豐富的性別視角。© Fortune Star Media Limited
《PTU》劇照。PTU 為警察機動部隊的縮寫,電影再度以杜琪峯最擅長的警匪類型出發,將個人風格極致發揮,讓杜琪峯再拿下一座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導演獎。© MEI AH DEVELOPMENT COMPANY LIMITED
然而所謂 quality,朱淑儀認為並不就等同於毫無缺陷。現實是,行業裡的人都知道,拍電影怎麼可能不留遺憾。「我覺得我們的電影有很多的缺點,因為有時候我們資金不夠——從來銀河映像的資金都不足,所以很多畫面性的東西,特效也好、特技化妝也好、或是場面設計也好,其實有很多瑕疵,我們有可能比不上很多很多人。劇本也是,劇本的創作、口味、題目本來就是見仁見智,所以這兩個我覺得都不能夠進入我所謂的 quality。」
「quality 有很多種計算法,我的 quality 是,做一件我們很想做的事情。堅持做一件自己喜歡、所謂風格的東西,雖然這東西可能觀眾不一定接受,但是裡面是有它的味道、或是有它的意義,擺在那邊歷久不衰,不管什麼時間、什麼不同的年紀,你自己用什麼角度去看都會有所感受。即使可能當下你不覺得。」
「質感不是那種計算瑕疵的東西——quality 是在於我們是不是很有心。觀眾看得出我們的心,然後會因為那個題目內容,而包容掉你所有的不足,我覺得那就是 quality。」
因為曾經,她也曾經在杜琪峯身上看到那樣的心。
朱淑儀還記得,當年跟隨杜琪峯兩人在中國星集團工作時,每個週六,向華強都會跟一幫熱心創作的電影人如邱禮濤、杜琪峯、韋家輝和陳慶嘉等人,圍坐在當時稱為「一百年」的辦公室裡漫天討論——不一定有什麼作品計劃,就是聊天。聊市場聊觀眾,聊最近上映的這部戲那部戲。每週六下午。風雨無阻的聚會。
「其實這個會一直到後面幾年,每個禮拜六都還是有。就算我們在拍戲,只要那天誰不用開工,還是這幫人,就會自動出席。我說感動的原因是,有一段時間杜導是生病的,而且那個病還挺嚴重的,但他都還是堅持出席那個會議。」
「你很清楚這就是愛電影的樣子。所以你怎麼可能離開這?」
——是那樣一種 quality。
▍「奇峯無邊 銀河無際:杜琪峯與銀河映像 」主題節目
時間:2025.08.01-09.20
地點: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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