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應該沒有純愛吧?高翊峰 ╳ 連俞涵 ╳ 李屏瑤談《日間演奏會散場時》

大人應該沒有純愛吧?高翊峰 ╳ 連俞涵 ╳ 李屏瑤談《日間演奏會散場時》

作者新經典文化編輯部
日期23.06.2020

前言

「我遇見他們的時候,他們正在人生的中途上,逐漸偏離正軌。也就是,正值四十歲,步入敏感不安的獨特年齡⋯⋯他們就像但丁《神曲》所描述,處於怎麼都說不清楚的狀況,等到回神時,已經迷失在黑暗森林裡。」——平野啓一郎

《日間演奏會散場時》是一部關於中年人重新找到愛的小說,故事的兩個主角,一個是古典吉他天才演奏家,一個是從小在國外長大,從事戰地新聞報導的女記者,這兩人相識五年多,只見過三次面,卻在心中認定對方是彼此心中最重要的人。這樣的小說處理的是一期一會般觸動心弦的愛,而非朝朝暮暮那樣的戀,讀完讓人像聽了想沉淪其中的樂曲,也像一杯叫人回味無窮的手沖咖啡。

作者平野啓一郎先生大學時代就拿下芥川獎,被文壇推崇是三島由紀夫再世。這本作品,是平野為了療癒疲憊人心而寫,還以此書拿下渡邊淳一文學獎。中文版推出後廣受好評,台灣也有許多作家因此關注到日本四十世代這位創作能量驚人的文學小說家。

2020 年二月,平野先生原將受邀來台北參加國際書展,新經典出版社決定在講座和簽書活動之外,邀請喜歡平野作品的作家們和 Fika Fika Cafe 的創辦人,冠軍烘豆師 James 陳志煌,一起為這個故事量身打造一款咖啡,用一杯咖啡跨越語言的隔閡,與讀者們一起回味《日間演奏會散場時》中那無法說清的、大人的戀愛滋味。

以下的對談是連俞涵、李屏瑤、高翊峰等喜愛平野的創作人與編輯群(總編輯葉美瑤、執行編輯陳柏昌)在年前齊聚 Fika Fika Cafe 的早餐讀書會紀錄。他們踴躍發表對小說的看法,這些感受將交由烘豆達人 James 闡釋,最後再透過一杯杯咖啡展現。

高翊峰 連俞涵 李屏瑤 日間演奏會散場時 平野啓一郎

左起:陳柏昌,連俞涵,李屏瑤。

高翊峰 連俞涵 李屏瑤 日間演奏會散場時 平野啓一郎

左起:高翊峰、葉美瑤。

開門見山的讀後感分享

執行編輯陳柏昌(以下簡稱昌):

《被討厭的勇氣》的作者岸見一郎,曾在某次與平野啓一郎的對談中提到,「《日間演奏會散場時》是一本很不一樣的戀愛小說,讀完了得到了救贖或療癒。」想從這點來請教各位作家,讀完是什麼感受?救贖感?還是其他?我想請各位從讀完的感想開始聊聊。

高翊峰 連俞涵 李屏瑤 日間演奏會散場時 平野啓一郎

作家李屏瑤(以下簡稱屏)

這本書我讀了幾次,第一次讀完的感覺是無可取代的。這本書跟一般寫的戀愛小說很不一樣,如果說戀愛小說要寫的是戀愛的過程,這個故事很多時候寫的是兩人離開後對彼此的想像。這段戀愛有「在」也有「不在」,作者花了很多篇幅描述另一個人的「不在」,然後努力想像對方以填滿「空白」。就好像作畫時有些人畫光線所在,他則是畫陰影。

另一個有意思的地方是小說寫時代對人的影響。我看了不少日劇,我讀小說時會一直讓想到坂元裕二——描寫劫後餘生的人,如何相愛,如何選擇對象——舉《最高的離婚》來說,男女主角一開始就吵著要離婚,觀眾在隨著故事回溯兩人為什麼會交往?結果是從三一一那一天開始。

日本近代的小說,包括《日演》,即使談的是愛情,背後的三一一事件這個遠景一直都在,也就是會談到災難這件事帶給人們的改變。這個故事中的兩個人某種程度是困在自己的災難裡:一個人是爆炸案,一個人是音樂表演的低潮。他們談的就是一段劫後餘生的戀愛,我覺得救贖感是有的,看這兩個人如何從低谷爬出來,如何跟創傷相處……是療癒的。

作家高翊峰(以下簡稱峰)

從男性的角度來看,感覺比較不一樣。不一樣在於小說男主角蒔野的年紀,是從三十八歲到四十二、三歲,跟我自己現在已經有一段距離,那是我快十年前的狀態。蒔野這個角色在愛情中,我感覺是沉淪的。但我非常喜歡這種沉淪,男性一旦翻過了四十歲,會有種渴望愛情的慾望,包含戀的過程;如果我們把戀跟愛分開來看,愛是內裡,戀則是過程……這兩件事,都是越來越沉重的。基本上愛和戀是需要沉淪的,如果沒有沉淪,就沒有那種勇氣。

蒔野在這個故事裡,抓到了一個東西,他相信那個東西需要勇氣才能去靠近。一開始小說把這個吉他的演奏樂手描寫得非常自我,對愛情也非常隨興,感覺有好多愛情的可能。這樣的男人多半非常寂寞,也非常孤單。對一個人來說,找不到愛是非常難以度日的一件事,一開始,蒔野的人設就是在一個孤單的狀態下:這個孤單的男人需要一場真正的戀情,來確認心中的愛是不是還在。

讀到最後面,我想作者平野先生還是非常非常善良。(眾人笑)

做為一個故事的設計者,平野給了這段沉淪的愛,十分光明的希望,就是救贖。男女主角最後是否重逢,決定了小說能不能帶給讀者救贖感。特別是與愛有關的故事,如果丟掉救贖,可能非常殘忍。

作品通常會與寫作者自己人生有所呼應,我猜測平野先生透過這個過程,找到他重新定義四十歲之後愛的方式。但我自己覺得四十歲之後,如果有婚姻又有孩子,對愛情的想法會不一樣;我們渴望的愛情,會更靠近一種質疑:見過三次面就真的能確認那是愛嗎?是真的愛嗎?

:書腰上的文字可以換上這一句!(眾人笑)

:下一本小說,我也想試試寫這個年紀的中年愛情。

高翊峰 連俞涵 李屏瑤 日間演奏會散場時 平野啓一郎

高翊峰 連俞涵 李屏瑤 日間演奏會散場時 平野啓一郎

總編輯葉美瑤(以下簡稱葉):期待!男生寫愛情非常挑戰。

:人生卡在四十歲左右,也是最棒的一段,這個年紀開始理解戀跟愛的差異。

:小說的確有一段反覆在討論什麼是戀?什麼是愛?戀是年輕時候的衝動,比較激烈,跟愛不同。

作家演員連俞涵(以下簡稱涵)

前不久我去了一個展覽,展覽辦在山裡,入口有一塊地磚寫著:在未來,你會與過去的自己相遇。我當時就想起這本小說。這本小說有很多地方在回溯,雖然劇情一直在往前進展,但讀者會一直被拉回過去的某一瞬間。透過角色去問:如果我在那個瞬間做了什麼,那也許現在會完全不同。

其實我們人僅有的是那個瞬間,也許那個瞬間也夠了呢?兩人相遇,就有什麼被改變了,最後會發現人生已經回不去了。

這個不斷的回溯的過程,讓人覺得人會帶著許多沒有解答的事,不斷往前進。可是任何時刻你都可能突然想起,想起那個當下、你們遇到的那個瞬間。

我對這本小說被改編成電影,很期待,因為讀小說時就非常有畫面感。以演員角度來說,閱讀這本小說時,我非常能夠跟著主角的思緒走,因為它有非常多內心的流動。

另外,如果理性地來看,只見了三次面而有的感情,那是愛嗎?人是感性走在理性前面的,加上這些畫面跟文字的堆疊,所以理性架構上,這兩人只見了三次面,可是我們的感性已經蔓延跨出這個理性了。藉由這個回溯的過程,小說的時間感變得非常有溫度。

我們常常覺得時間過去了,自己好像荒廢了什麼;是不是一下在高點,一下在低點。可是人生就是這樣子一邊前進,有高低起伏。故事裡有許多的時間點,對來我說很有趣。像女主角在男主角三十八歲時跟他說:「我看過你十八歲時的演出。」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但她還記得那個時候。兩人真正相遇是在蒔野三十八歲演奏完那個瞬間,之後發生了這一切,而他們再次相遇,跟他們再次相視而笑那一瞬間,已經過了五年半。

時間一直在回溯,這很像某種戲劇手法。感覺回到某個當下,做了某個決定,不確定會不會繼續。就像音樂的賦格,來來回回來來回回……有間奏,有主旋律,整個故事非常具有音樂性。

兩個主角之間非常融合,他們整個感性都超越理性,這讓一切更顯得有戲劇張力。所謂的療癒感,我想是在閱讀時,每個人可以在這樣的時間過程中跟著角色,回顧自己人生中值得回溯的那些片刻。這些片刻因為後來發生的事,你才得以找到解答,那就是一種成熟跟放下。所以那件事變得非常療癒,大概是這種感覺。

高翊峰 連俞涵 李屏瑤 日間演奏會散場時 平野啓一郎

高翊峰 連俞涵 李屏瑤 日間演奏會散場時 平野啓一郎

高翊峰 連俞涵 李屏瑤 日間演奏會散場時 平野啓一郎

:今天聽到這裡,特別感動。當初我在讀這個故事時所被觸動的,今天在聽了你們提出的想法後,我得以重新回溯,讓先前的感觸變得更多,更豐富,所以有特別強的感受。平野先生在他的小說《那個男人》中有一段話:

年輕時,壓根沒想到愛一個人和對方的思想有關。
長大後發現,可能當時高估了「愛」,也可能低估了「思想」。

人到了一個年紀,像《日演》所設定的四十歲,有了一定的歷練,或是經驗過起起伏伏的感情,不再會重視愛勝於兩人想法的差異。這時候要引人走入沉淪,往往需要對方在思想上與你聯繫。

平野在分析戀與愛時,提到人們說到愛,總是說愛上哪個對象,他則認為愛這件事情,主要跟愛不愛自己有關。當我們愛上一個人,往往是因為跟對方在一起時的自己顯得可愛,我們愛的,是跟對方在一起的時候的自己。

高翊峰 連俞涵 李屏瑤 日間演奏會散場時 平野啓一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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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場日間演奏會散場後,發生什麼事情了

 

:這本書的救贖感,讓我聯想起《那個男人》裡的救贖感,或許說的事情不一樣。《日演》戀愛元素多了一些,《那個男人》是更大的愛,親情,或身分被他人接受的愛。但這些正可以呼應高翊峰老師說的平野是個善良的作家。結局是光明的,能看得到希望在。

說到結局,其實讀完《日演》我跟美瑤爭執過,主角到底最後是分手還是在一起?故事最終到底有沒有救贖,美瑤認為他們會沉淪在一起。

:有人覺得是分開嗎?

:我覺得他們是分開啊!

:不是啊。他們應該會在一起的。因為前一章就提到他對家庭的想法更堅定了,一個想要維繫家庭的人,怎麼會一直反覆講這件事情?一定是想怎樣才會這樣講。就像一個人不會一直說:「我是一個誠實的人。」或「我從不說謊。」

:鄧惠文醫師來了!(眾人笑)

:我身邊反對他們會在一起的同事都提到三谷這個角色,還有孩子,根本就是用道德觀箝制我。

:他們前面都在聊《魂斷威尼斯》,這表示道德起不了作用,這兩人根本就是沉淪啊!

:可是我跟柏昌同一派的耶。(眾人笑)

:我覺得是另一種更長時間的沉淪。這個解讀跟小光有點不一樣。我滿喜歡作者安排的這個結局。

這本書的敍事方式是雙線,洋子跟蒔野各自發展一條敘事。我邊讀就邊想作者最後會讓故事走到哪裡?這個結局,我覺得是為一對願意愛的戀人預設了一個立場:即便你們有家庭,你們仍然可以用這種方式,這種時間感,去愛人。

剛才俞涵提到時間感,我也有共鳴。特別是過了四十歲這個門檻,我真心覺得時間感會完全不同。我能理解為什麼兩人這麼長一段時間,五年內只見了三次面,但感情沒有改變。

二十多歲可能沒辦法理解這件事情,三十歲可能會半信半疑,但是四十多歲之後,我非常能體會這種感覺。

中年後時間的速度感會相對地不再以分秒來計算,比如,我用「愛這個女人」做為一種單位。這個單位,會脫離物理時間。三年見一次面或五年見一次面;如果作者想讓他們進一步擁有彼此的身體,三年做一次愛,和五年做一次愛,是一樣的——在有愛的狀態上——所以我認為那是更漫長的延續,更漫長的沉淪。

洋子跟蒔野所確認下來的愛,是得以繼續沉淪到更久遠之後的那種。雖然兩人都有家庭,不管是不是離了婚,還是藝術家會不會被現實給困住,都不影響。因為蒔野跟洋子的時間感是進了一個跟愛有關的單位裡頭。所以,他們會繼續沉淪下去。

:你的意思是,在婚姻現實時間之外繼續相愛?

:平野先生沒有給我們明確答案。我讀到的訊息是:這是一本給願意去愛的人讀的小說。你必須先願意去愛,如果你不願意愛,你就會錯過這本小說。

有愛的能力的人不多,愛是需要能力的,愛人真的很不容易。必須有這個前提,你必須想去愛,才會在讀到微笑的那一幕,去思考這個故事的不同可能性。

:蒔野從表演生涯低潮,到最後寫了一首曲子獻給洋子,產出某個作品,這應該就是高翊峰老師所說的,蒔野願意去愛一個人了。

高翊峰 連俞涵 李屏瑤 日間演奏會散場時 平野啓一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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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區分戀與愛的不同,才懂得大人的戀愛滋味

:以戲劇來說,這個故事被寫下來、被這麼深刻地呈現,並不是要拍一個人的一生,而是要拍某個點的 ending。那個 ending 可能就是兩人最好的時候。他們最後的相視微笑,戀人般的微笑,就是呼應那首詩嘛。所以,那就是他們最好的時候。之後他們會回到各自的生活。

:我不相信!(眾人笑)

:從影像來想,我覺得最後「無憾」、「了無遺憾」的心情就會在畫面上出現,然後 ending,上字幕了。在他們內心時空中,會帶著這個愛活下去。真的跟這個人住在一起相處、過日常生活的,是他們身邊各自有的伴侶。

可是,在自己的時空裡,他們永遠是在一起的。在現實中,他們會因為故事最終這段見面而釋懷,那就是了無遺憾了。就是,我從你的眼睛,再次讀懂,不管過了多少年,這個人永遠在世界的另外一邊理解我。從他們十八歲第一次相逢,雖然沒有正面相遇,到最後紐約演奏會後的相遇,加上中間巴黎相約的一次,兩人共三次見面,加上書信往返。他們其實只用一兩次就確認了,在這個世界上是有人可以絕對理解我的。

這兩人也許在現實時空,錯過了,但是在彼此心中,他們是對方最重要的人,這個東西透過最後一個眼神就確認了。

如果把「愛」跟「戀」區分,這東西就是「愛」。當「愛」深化到某個程度,就會包圍在你身邊,你是一個心中有愛的人,不會覺得匱乏。我覺得大概是這樣的感覺,所以才了無遺憾吧。

在現實生活裡,人不一定能跟有這樣感覺的人永遠在一起。人會因為種種因素分散。你跟某個人的緣份,有可能只有那一瞬間。可是那個瞬間就像小說所說的,因為我的世界已經跟你相遇,已經有了你,所以沒辦法回到不曾相遇的那個時候。這個就是,情感的化學變化。

呼應小說情節的高明封面設計

:我覺得書封面設計得很好。兩個顏色,黃是亮色系、藍是暗色系,兩個看起來光譜不一樣,但就是能交融在一起,形成暈開的顏色。

當一切回不去,但是他們有一起經過的那個軌跡,就是這個暈開的顏色,是屬於兩個人的。在這個故事裡,蒔野是音樂人,是個創作者,一個有藝術傾向的人,洋子是個記者,是寫紀實報導的人,這麼不同,可是「人」就是無法用這些來區分來框架。顏色不同卻產生變化,這就像他們倆相遇。

這個小說是描寫愛的藝術,寫他們倆已經走到那個階段後的種種。我還是覺得最後應該是會分開的,因為這樣子才會是故事啊,不然沒有必要寫下來。(笑)

如果兩人在一起了,這本書就不用出現了。(眾人笑)「有情人終成眷屬」沒什麼好寫的啊。一個幸福、平穩、快樂的關係,不會寫成故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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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為什麼愛在巴黎三部曲,大家都很喜歡第一部:他們邂逅、然後在一個漫長的旅程裡面,經歷那個晚上。然後第二部曲,她出書了,他們再見面,可是它還有三部曲啊。就是,人生中終究是要往下走。

:我們就停在第二部啦。(眾人笑)第三部很可怕,講家庭的拉扯。

:以創作者的角度來說,停在這裡是非常美的。這個故事後面,如果以翊峰大哥剛才說的那個沉淪,就是那個「愛」跟「戀」的下手沒有拿捏好,就會變《失樂園》。(眾人大笑)

:《失樂園》是個非常暴烈的愛情,建構在「性」的基礎上面。但是平野啓一郎的這個故事,基本上……(屏瑤搶話:他把性拿掉)對,蒔野和洋子在第二次見面的時候,有機會擁有彼此的身體,但他們被安排成沒有辦法私下相處。我的看法是,平野先生刻意劃出那條線,他不甘心就按照一般愛情故事的寫法,他們的相逢,包含十八歲那次,都跟身體無關。我也認為,故事接續的沉淪,也跟身體沒有關係。

試問,我們可以有多少個五年?從四十歲之後計算,到還有能力去擁抱對方,頂多六到八年,你乘以三,也不過就是十來次見面的機會。而且越往五六十歲的年齡過去,身體感會越來越淡薄。這不是《睡美人》,也不是《蘿莉塔》。完全不是。

我覺得平野寫的沉淪,是我心目中非常美好的沉淪,愛本身就應該如此。特別是當人成熟後,愛情可以是五年見一次面,然後非常非常熱烈。比如,戀人在咖啡廳聊五個小時,談過去兩人沒能見上面的五年,我覺得這件事情才是真實的愛本身,跟身體沒有關係。

《日演》最終的救贖來自這件事,來自當一個人願意去愛的時候,他讀完這本小說會覺得「願意去愛」這件事情很有價值。特別是在四十歲時意識到愛,因為四十歲之後我們會逐漸被日常消磨耗損,越來越沒有能力去愛一個人。

:幾個大人在這裡爭執結局到底應該是什麼,乍看似乎很幼稚,但我認為很重要。小津安二郎說:電影以餘味定輸贏。讀完《日演》是什麼餘味,結局扮演很重要的角色。分開或在一起,聽起來通俗,但也就縮影了我們對這段戀情的感受。

小說家有特權決定把故事停在這裡。喜歡他們在一起的人就感受他們在一起吧、願意用分開來感受大人戀愛之美就那麼想吧。讀者的解釋裡,一定會有自己對人生的看法。可能無關乎故事中的人是不是在一起。

我想延伸一個剛剛翊峰談的東西:愛需要學習。其實一開始,同事推薦公司來做這本書時,我一看大人的戀愛,以為是《失樂園》裡那種身體被禁錮了多年,在某個時間之後尋求解放的愛。心想那裡面會有很多成人的愛,結果完全沒有,見三次面都沒有!

:所以很成人嘛。

:但是整本書還是會讓人覺得非常性感。

:對,也非常符合四十歲之後的狀態。小說裡的男人是在中年後才發現:自己不懂愛人,以及愛是需要學習。我想下一部有關愛的小說,可以處理這個。

:四十歲以上的?

:應該要超越年紀。我覺得愛情真的會隨著年齡變成不一樣的東西。

平野用《日演》建立一個他要的模組,一開始就設定一個浪漫的音樂家和一個戰地的記者,讓他們相戀,這個設定本身就非常羅曼蒂克,真實的現實上,並不容易出現。

他在序裡提到故事有所本,為了保護這兩個人,所以盡可能把一切放進虛構裡來寫。他也留下一個很微妙的伏筆,在序裡提到:「讀者不會對沒有現實、真實感的愛情感興趣。」他放了一個很重要的訊號:Based on a true story。平野作為作者,是被一個真實的故事感召而寫這個小說的。在此同時,有個沉重感就在那裡落下了。

如平野所說,這段愛情本身是在某些族群的人生當中被發生的。大家可以去想像那感覺,非常深愛另一個女人或男人,然後的幾年裡,彼此都見不到,但心裡一直放著對方。這是最真實的部份。這本小說的真實,也來自於此。

我的疑問是「究竟愛存不存在?」平野在《日演》裡大量地透過雙線敘事,去描述蒔野在自己的時空裡,如何記憶洋子。描述洋子的時候也花了非常多篇幅描述她如何想念蒔野。那個記憶和想念在日常裡面,就是可觸摸的。而四十歲之後的愛情經常是這類的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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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剛俞涵提到封面,我想談一個對照組,村上春樹《挪威的森林》。

日本版最初封面是紅跟綠,裡面的愛情反而充滿了性。在那個短暫的時間裡也有一個時空的分離。無法見到面、山上的精神病院的設定。那是充滿了各種性跟肉體的。就是如何確認這個人的生命之所在。就像小說裡面的綠,對父親的牌位露出身體。可是我覺得就像剛剛美瑤說的,平野這本書好像是刻意把這些身體的東西抽離掉,全部走到一個精神上互相心靈相通,但肉體不在。

:可能作者想更強調兩個人「怎麼可能」見三次這樣的面,卻是相愛的。因為有別的東西,那麼地吸引住成人。大家有這樣的經驗嗎?(笑)

:這樣的愛情不能說成是「純愛」嗎?我有點好奇,這是大人的純愛?但如果是純愛,其實應該就不是大人啊。

眾人笑:大人應該沒有純愛吧?

高翊峰 連俞涵 李屏瑤 日間演奏會散場時 平野啓一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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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我內心想說:現在到底是什麼狀況?(笑)

我也補充一下剛剛俞涵提到的封面。封面跟書裡的章名頁,都是日本設計師石井慎之設計的,裡面的篇章頁設計都是素描,那些是小說在《每日新聞》上連載時,報社邀請設計師畫的。每週一次連載,石井就畫一張,全部刊出後,所有的畫被排成一個很大的螺旋圖,設計師知道小說裡強調時間性,所以他就讓所有圖成為有點螺旋圓的發展。

特別的是,石井為連載畫的插圖,給人有什麼在崩壞的感覺,比如把吉他摔壞,畫面雖然豐富卻比較灰暗。但是在繪製封面時,石井卻用油彩呈現不同的面向。

:我是會非常注意書的封面跟封底的人。加上我學過陶藝,作陶的時候,前面不管塑型再好,後面的上釉很關鍵,那部份非常難,把形體燒出來後,如果釉沒有上均勻,或者是釉太厚,那個成色就不會好看。

我們看一個東西、一個杯子,首先會看外觀,前面的工序再怎麼細,外面沒有弄好,釉色差一點少一點,那東西燒出來就不會 OK,就會變成瑕疵品。

封面就是引領讀者進來這本書的,製作書本的過程,就像作陶,你手捏修胚,等它乾、燒兩次、素燒跟釉燒……過程非常繁複,但它會毀在一個釉沒有上好,封面沒有設計好上。

:上得好不好可以控制嗎?

:要靠技術。你可以用各種方式,可以用噴的,比較均勻,噴的就是非常的安全,但是你就不會有意外的那種,譬如兩個釉在一起才會有的顏色,那種沒見過的東西要靠試,就是你要對一些化學元素有了解,去創造。

這本書封的顏色,對我來說是設計師想把這兩個顏色同時放在作品上,可是呢,要讓這兩個顏色完全的密合,不留一個空隙是不可能的,他想保留兩個顏色,可能讓他們各佔一半,但它就是會有中間那條線。所以我一看到這個書,就覺得它像是一個上釉的過程。

沾釉料的方式就是這樣的,然後燒的時候因為溫度,它會流動,流動時,中間的那個顏色是兩個化學元素的變化,那是如果兩個釉彩不接觸不會看到的顏色。你一定要讓這兩個釉色接觸。

:這個說法可以很好地詮釋封面。

高翊峰 連俞涵 李屏瑤 日間演奏會散場時 平野啓一郎

:封面蠻棒的。我沒有想到剛剛俞涵說的上釉,但經過她的詮釋,很有感覺。

:對,覺得封面更棒了。

:可是即使如此,你還是覺得結局是分開嗎?

:對啊。

:這下可好,我們得拜託烘豆師陳志煌創作出兩種大人戀愛版本的咖啡豆。

:一個滋味是從此不再相見,一個是愛的沉淪。(笑)

:我說的是階段性沉淪。不是持續沉淪。

:階段性沉淪聽起來很像是冬天去游泳,怕冷所以一格一格下樓梯。

:對,不能直接進去,要跳一下跳一下。

:但最後還是會泡下去啊。

:生命長度不確定的時候,那個無限,會讓事情有各種可能。舉小說裡面的例子,如果下一場爆炸案發生在洋子的旅館裡面,冬泳下階梯的動作就停止了。因為他們都處在一個小說為他們設定的危險之中。

:我想要回到最開始,就是那個療癒或救贖。

小說這件事情本來就是要提煉一些日常生活中,更精準、更美好、更那種一瞬間的事情,有沒有辦法把那個一瞬間變成永恆,就像是一開始那個無法結束的晚上。如果小說沒有辦法比現實的生活更理想的話,為什麼還要寫小說呢?而且如果序裡面暗示的故事原型人物已經是沒有辦法繼續走下去的,我就覺得那是不是在小說裡作者想給他們一點希望。

高翊峰 連俞涵 李屏瑤 日間演奏會散場時 平野啓一郎

電影與小說的差異

:我來分享另一個事情。希望沒有劇透嫌疑。

去年到東京出差,我邀請了人在東京的前同事一起看了當時正在上映的電影版,由福山雅治跟石田百合子主演。

電影版跟小說大致相同,但其中一個角色:三谷,她的態度跟小說裡有點不同。這並沒有改動情節,但是她對整件事態度的不同,會讓最後那種演奏會的相遇,有不一樣的詮釋。

很多讀者對三谷一開始都是很反感的,因為她在三人關係中以謊言介入。可是這個角色又很真實,尤其當她說:你們都是自己人生的主角,我不是。所以我一定要在一個主角身邊,變成他最重要的配角。

:可是我很喜歡三谷這個角色。

眾人驚呼:真的嗎?

:電影那個角色的選角選得很好,福山雅治演蒔野也選得好。我看過預告之後還重新回去看小說,讀到故事裡蒔野跟人談話或說笑時,我腦海裡浮現的就是伽利略教授,就是那種非常自我中心,非常不懂如何去愛別人,後來開始練習去愛的中年男子。蠻期待最後呈現出來的效果。

至於三谷那個角色,沒有她這個故事會少了推動力。她是讓故事有抓地力的一條故事線。

:但翊峰說的是喜歡三谷。到底喜歡她什麼?

:她懂得,在她這個年紀該為愛情付出時,必須如此劇烈。四十之後,很多人對愛的追求是膽小的。膽小到幾乎等同於喪失了愛的能力。

三谷為了愛做了一件背德之事,那件事讓大家恨她,但也讓人強烈感受到她對這段愛的追求,那是蒔野跟洋子都沒有勇氣做的事。不過,這畢竟是我個人式的喜愛。就像屏瑤說的,如果沒有三谷早苗,這個故事不見得會動起來。

:對寫作者來說,是個好角色。

:對,如果是拍電影,那這是個會拿金馬獎最佳女配角的角色。(眾人笑)

:俞涵如果演這個故事,你會想要演誰?會想演三谷嗎?

眾人:她當然是洋子。

:要把愛人愛得那麼卑微演好不容易耶。

:但是俞涵在《一把青》的角色,很有三谷氣勢耶。

眾人:對耶!

高翊峰 連俞涵 李屏瑤 日間演奏會散場時 平野啓一郎

高翊峰 連俞涵 李屏瑤 日間演奏會散場時 平野啓一郎

這場 2020 年一月在伊通公園旁 Fika Fika Cafe 的作家對談,停在對小說電影化的想像中,停在對咖啡館創辦人 James 陳志煌如何透過對話把一本充滿豐富滋味的戀愛小說轉化成一款咖啡豆。

談話散場時,李屏瑤還和連俞涵討論台北國際書展平野啓一郎和李屏瑤李桐豪的書店對談,她要不要也來?這一瞬間卻在全球疫情逐漸爆發的 2020 二月初告終,平野沒來,大家至今也還沒機會見面,就像日間演奏會散場時終局那樣,我們都不知道是否還有機會再見。

六月聽聞《日間演奏會散場時》電影將在台北 7 月 10 日上映,關於李屏瑤談的陰影寫作法,關於高翊峰的成人戀愛學習論、還有連俞涵以釉色分析書封的談話⋯⋯忽然像靜止畫面重新被按下 Play 鍵,大人戀愛滋味的咖啡豆香傳來,那場夢又回來了。七月初,我們在日間演奏會散場時要跟大家喝一杯:為一本小說量身訂製的咖啡。

高翊峰 連俞涵 李屏瑤 日間演奏會散場時 平野啓一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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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翊峰 連俞涵 李屏瑤 日間演奏會散場時 平野啓一郎

 

《日間演奏會散場時》

 

 

 

 

 

 

 

作者|平野啓一郎
譯者|陳系美
出版者|新經典文化
出版日期|2018.09

#平野啓一郎 #那個男人 #日間演奏會散場時 #日本文學 #文學

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撰稿新經典文化編輯部
攝影新經典文化提供,呂學緯攝影
責任編輯李姿穎 Abby Le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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