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為不同的自己——明清時期的扮裝文化與文本
找尋自己,一直是古代至當代的人們皆最常碰觸也無法避免的命題。「扮裝」作為一種可能,為過去那些受困於性別框架中,因為個人特質或其他因素無法成為自己的人們,找到了自我安放的途徑。本文從明清的歷史、社會,深入小說、戲曲文本的耙梳,引領我們觀看明清文人的創作關懷與明清時期扮裝文化。
[ 文|吳岳霖 ]
所謂「禮教」,是中國傳統社會用以鞏固統治階層、支配個人的方式,並建構「上與下」、「尊與卑」的二元關係,相對忽視「個體」的獨立存在。「男/女」亦在這樣的規範下,不再只是生理性別,而自成一套因先天而牢不可破的秩序。
「扮裝」的出現,意圖通過外在形貌的改變,達到性別、身分的轉換,向固著的社會打開一點破口——縱使撼動制度談何容易。
特別是在明代以來,受李贄、徐渭等人對個人意志的鼓吹,擾動原本禁錮的心靈狀態,並進一步從士人階層影響到民間,再加上清代之後的娛樂發展,戲曲不乏男旦(男性演員扮演女性角色)演出;於是,扮裝現象的風行也就涉及文化、文學、表演藝術與社會風氣等面向。
翻轉身分與情慾完成:「女扮男」的可能
提及「女扮男」,最容易想到的是代父從軍的花木蘭,從南北朝的敘事詩《木蘭辭》到雜劇《雌木蘭替父從軍》(再到更為大眾熟知的迪士尼電影《花木蘭》)。她藉軍人身分,完成本為女性所無法盡的孝道。暫不管制度為何,軍人帶有的「剛強」形象,正是成為男性後同時被賦予的。於是,《拍案驚奇》的謝小娥、《聊齋誌異》的商三官便以男裝達成身分與性格的轉換,為父/夫報仇。
同時,在文字的虛構裡,男裝也讓(被迫壓抑才華的)才女得以現身、走出閨閣,驗證自我價值,跨越性別窠臼。但,也不免看見如清代才女吳藻一般,只能從自己書寫的雜劇《喬影》裡的謝絮才,對著自畫像哀憐無法翻越的性別高牆。
「女扮男」開啟「翻轉身分」的可能——即使將性別做為一種「工具」,得以因外在的改扮突破社會體制;但,不就是無力扭轉父權結構,她們才得「成為男性」嗎?
而在李漁筆下,「女扮男」情節倒也流淌出女性/同性情慾。《憐香伴》的第十齣〈盟謔〉,心儀彼此才貌的兩位女子箋雲和語花竟從結拜改為拜堂,於是箋雲扮為男裝,舉行一場假鳳虛凰的婚禮。循著異性戀婚姻制度,兩人的情慾以裝扮轉換撐開空間,乍現「酷兒」(Queer)雛形。
陽具,作為扮裝的物件:「男扮女」的情慾與權力
相較於「女扮男」,為的是在改扮性別、翻轉社會身分後能獲得自主性,「男扮女」則在充滿情慾張力的文字裡,看似補充「情慾書寫」與開放「性別認同」的選擇,卻在反轉裡更加強化了「上─下」的權力結構。
王驥德改寫〈陳子高傳〉為雜劇《男王后》,貌美的陳子高藉服裝的置換進而穿透性別建構,周旋於臨川王與其妹之間;乍看「王后」的身分,讓他獲取社會地位,卻仍舊是上位者宰割的對象,只被索求情慾而非滿足。
其實,文本書寫與社會風氣是相互滋長的,誠如「男色書寫」與「男風」。晚明以來的男風盛行,在《萬曆野獲篇》多有記載,這些現象反映在小說創作,如《石點頭》、《龍陽逸史》與《弁而釵》等。到了清代,更因戲曲展演的限制,促成「男旦」的出現,在「伶」與「妓」的模糊界線間,再開啟書寫可能,如《品花寶鑑》寫下「卑賤/醜陋」與「高尚/貌美」兩種男伶寫照,作為才子佳人小說的另一種形貌。男旦現象除在清代花譜(點評戲曲演員的筆記)裡展現,更在清末的報章渲染間達到巔峰,如四大名旦。
「扮裝」指的多是服飾、髮型等進行的性別置換;但,李漁再次語不驚人死不休地讓「陽具」也成為一種可被更換的物件。〈男孟母教合三遷〉裡的尤瑞郎為了報答許季芳的恩情,在青春期來臨時將自己閹割,以求永遠陪伴左右。然而,其驚悚不在閹割本身,而是閹割之後,「他就像有神助的一般,不上月餘,就收了口,那疤痕又生得古古怪怪,就像婦人的牝戶一般。」扮裝不只發生於服飾、名字(從瑞郎改為瑞娘),器官也能變形,實踐了「性別」的可以表演與製造。
成為自己:傳統文本的現代轉譯
這些明清時期所生產的「扮裝文本」,以小說、戲曲為主,不乏有崑曲、京劇等劇種的演出紀錄。有意思的是,唐美雲歌仔戲團在以台灣戲劇史為材的作品《月夜情愁》(2018)裡,便將《憐香伴》編織入連鎖劇《憐香惜玉》,女小生的演繹則更有演員與人物的幽微聯繫。
無獨有偶地,「扮裝」情節到了現代劇場舞台,竟與白色恐怖時期對於「政治」身分的正確性產生對應,如〈男孟母教合三遷〉之於《少年金釵男孟母》(2009)、《喬影》之於《服妖之鑑》(2016)。於是,政治與身體,彼此交涉,也互為隱喻──裝扮,便是社會形塑我們的方式。
從明清到現代,突破性別其來有自,根本無須再大驚小怪;只是,藉此去「成為(不同的)自己」仍舊值得小題大作!
【吳岳霖】
劇評人、表演藝術評論台執行編輯、國立清華大學中國文學系兼任講師。關注當代戲曲與現代劇場,學習用文字找尋自己的位置,以及與他人的關係。
【不只是崑曲】學苑
建國工程文化藝術基金會在「以當代視角,重現崑曲藝術與美韻」的理念下,所開展屬於臺灣的「崑曲學」傳播。今年開始,特別攜手學術界開設文化宏觀講座,一起回眸崑曲發生的晚明年代,讓當時的繽紛綺麗,投射停泊在現代人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