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寧願大家早點失望——專訪傅榆:我不是女戰神|封面故事 2019・輯一
「我有個國小好朋友就是在天和公園認識的,後來她卻帶頭排擠我。我們以前玩在一起,好像覺得,算是互相欣賞吧。但後來不知道為什麼,她們就開始用我聽不懂的話,感覺像是在說我。」
傅榆不是會立即給反應的那種人。丟一顆球給她,她要接住,抱著它端詳,然後再慢慢以滾地球的方式丟回來。她是易感的人,在《不曾消失的台灣省》裡,她回看自己的童年,不會說台語、身為台北人、親近國民黨,這幾個狀態將她的認同困擾與淚水同時擠壓出來,很多事情,她現在仍沒有答案,或許一輩子也不會有。
她細數創傷,像揭瘡敷藥:「我不想讓別人知道我被排擠,所以她們玩的時候,我還是想要跟他們一起玩。我印象深刻有一次,就是去畢業旅行的時候,一張床很大,可以睡五、六個小朋友,我很希望可以一起睡,但感覺她們沒有想讓我睡,我就硬湊上去。現在想起來,會覺得自己很可悲、很難過。」
「這真的很悲情欸。」她說,自己乾笑了一下。傅榆的父母是來自馬來西亞、印尼的華僑,政治理念與傳統外省人相近,於是她經歷自然的家庭社會化,成為班上不會說台語的那個 29 號。「她們會模仿我的一些手勢,跟咬嘴唇吧,用台語講我。而且我那時候頭髮比較長,我媽給我燙頭髮,比較乾又難整理,我就不是很喜歡洗澡。」
她列了太多被排擠的可能原因,交友的恐懼如鬼魅一路跟著她:「我常常想要知道自己是不是哪裡做錯了,哪裡不夠好。可能是這樣也變得比較自卑。」《不曾消失的台灣省》結尾,一個畫外音掐住了她的弱點:「妳真的認同台灣嗎?還是妳只是想被認同、不想被排擠?」傅榆當然有她認同的價值,但她絕對不是金馬獎頒獎典禮上那幾秒鐘,無論是支持或反對方,所看見的女戰神。
與傅榆談話後重看那個片段,更吸引目光的不再是她說了什麼,而是她發話前的那次深呼吸。或許,站在身份認同之前,我們都一樣脆弱。
如果我沒你們想像得那麼勇敢
「《我們的青春,在台灣》這部片很多人都以為只是在講政治,但它更多是在談論青春。青春很美好,但青春也是最容易犯錯的時候,尤其是把錯誤的期待投射在別人身上,這種錯誤不只是可能發生在人對人,也可能發生在國家對國家。我真的很希望我們的國家有一天可以被當成一個真正獨立的個體來看待,這是我身為台灣人最大的願望。」
2018 年 11 月 17 日,傅榆拿下 55 屆金馬獎最佳紀錄片獎項,並以這段話點燃了線上線下的戰火。有人感到痛快,有人把她罵爆,光譜兩端的立場都讓她緊張:「我覺得那個形象不是完全真實的我,就算大家因為那樣的形象而喜歡我,我也會有點擔心。我平常就是比較溫和,也比較沒自信的感覺,也許大家是把錯誤的期待投射在我身上了。」
她語氣很不安,接著又開始自省:「但這樣講可能又太⋯⋯太自傲了。人家願意把期待投射在妳身上,也是妳的榮幸啊。但因為我是拍攝這部片的人,我看著他們(陳為廷、蔡博藝)被投射期待,連我自己都把期待投射在他們身上,看著他們走過來,我當然不希望自己變成那樣啊。如果只是稱讚我某部分,我會覺得滿開心的,但如果有人說,這是我理想中的樣子,這種時候我就會想,你是不是誤會了什麼?」
在訪問前,我們其實說好不要聊太多金馬事件,因此話題來到這裡時她有點懊惱。「總之,就是平常的我沒這麼勇敢。我不是一個女戰神,那時候的我可能不是真正的我,那是ㄍㄧㄥ出來的啊。我是一個很怕上台的人,以前說話課、演講,連自我介紹我都會很緊張,所以要站上去講話真的是滿不容易的,我不可能即興,即使是自己的心聲寫成了稿,也會擔心背不起來。」
傅榆重複說著,人有多面向、人有多面向,似乎比起被討厭,她更害怕被喜歡。她提起伍迪艾倫的《愛上羅馬》,裡頭羅貝托・貝尼尼飾演了一個沒來由爆紅的角色。一天睜開眼,他突然連早餐吃什麼都成為群眾焦點,從驚訝到享受到逃避,直到最終光環又莫名失去的失落。
「他一直想跟大家說他早上吃什麼,結果都沒人理他,很諷刺齁。」傅榆說。
戳破表面的和平
事件發生後,傅榆沈默了很長一段時間,她與內心軟弱的一面不斷對話。她從包包裡拿出護手霜,在其中兩隻手指頭的指腹上來回地塗抹。她的手指經歷著反覆脫皮:「一年了吧,感覺就是怪怪的。」醫生勸她,得學著與新生的柔軟表皮共處,但她無法忽視,如同面對群眾目光時的不能自處。
「我可能會寧願大家不要那麼期待,或是早點失望,這樣才可以持平的看我這個人,因為我的確不習慣受到關注。」
我試著問她:「雖然說不希望談,但妳上台前沒有預料到事情會變成這樣嗎?」她遲疑了一下仍回絕了提問:「我覺得還是不要講這方面的事情好了。」接著卻以另外一種方式回答了我。
「我很容易怕大家不開心,但同時好像也很容易引起爭議,我不確定,但我好像也是一個有點好戰的人。可能我也不是想戰,但我會有一種很想把事情討論清楚的感覺,我想要溝通,不想要表面的和平。當沒辦法發聲,或別人誤會我的時候,我會很想要說出來,我在這方面有點主動性,這不就是在平靜無波之中挑起什麼嗎?」
她柔弱背後的主動性,使她更渴望挖掘真相,「我提過會開始拍政治方面的紀錄片,是因為郭力昕老師寫的文章。但當時其實我感覺他是在下戰帖、廣招天下英雄,我就很想去做做看,《不曾消失的台灣省》也是有個類似的原因。」與其說是被啟蒙,不如說是不服氣。傅榆性格彆扭,一方面不希望與人衝突,一方面不能忍受表面的和平,這種一半軟弱一半剛硬的矛盾繼承自父母。
愛與政治
傅榆來自深藍家庭,她從《大家一起照鏡子》、《藍綠對話實驗室》開始拍攝政治紀錄片,父母不全然能夠理解。「我媽比較偏執,只要是意見不同就很難溝通。之前一直沒機會溝通政治立場,直到《大家一起照鏡子》才開始對話,但那時父母的立場只是想幫我完成一個作品,不知道我想做什麼。」用幫女兒做作業的心情,入鏡紀錄片和一個深綠家庭展開對話,對傅榆母親而言,這絕對不是愉快的過程。
「我媽超藍的。她在臉書都會發非常支持國民黨的言論,同溫層臉友應該有五千個了。知道我立場不同,她會一直激怒我,譬如對我說『啊不是反核嗎,你們就不要用電啊。』一開始我試著討論過,但發現她沒有那個開放性去接受別人的觀點,這個溝通是無效的,所以我決定不要激怒她就好。」因為愛著,母女倆都嘗試避免衝突,比如傅榆選擇暫時擱置,媽媽選擇不去看傅榆的金馬得獎作品。
「我媽到現在還是不肯看,她說看了就會生氣,不要看。相較之下我爸比較溫和,雖然他立場跟我媽差不多,可是他願意聽,像這部片我爸有看,還看了兩次。我驚訝的是我爸還有哭欸,我不知道他哭哪邊,可能是看到我哭的地方吧。」女兒是心頭肉,如同傅榆感言所說,《我們的青春,在台灣》更多是在講青春,或許父親是在各種政治的遮罩中看見了這點。
傅榆的各種面向深受父母影響:「我的個性可能就是兩個結合,我爸很溫和、沒有想要跟人衝突,但我可能一部分又學到我媽,遇到在意的事情,會不能忍受自己委屈、也會想要保護家人。她有時候會覺得我爸爸太柔軟,她才是家裡最強勢的。」媽媽太強硬,爸爸雖然柔軟、但父女要講心裡話還是怪怪的,這種時候,傅榆總是感謝自己有個妹妹。
在傅榆的作品放映後,耐心看看跑起來的工作人員名單,會發現一個不和傅榆有關就太奇怪了的名字——傅筑。同是廣電背景出身,妹妹是傅榆作品的推手之一:「 我在創作的過程中會跟她討論,她很有想法,有點像是我的智囊。成長過程中有妹妹,就是比較有人能溝通。」比起父母激烈的政治對立,妹妹是很能同理傅榆的家人。
不過,傅榆童年時期被排擠的痛,妹妹也要到開始拍《不曾消失的台灣省》才知道。「她就問我怎麼都沒有講?我就說因為很丟臉。跟她講的時候我就一直哭啊,她很心疼我,這對我來說就是很大的支持了。」從小在智能測驗中,內省智能拿最高分的傅榆,時常活在不被他人接受或認同的擔心裡,但生命中總有幾個人這麼疼惜她,看穿她的脆弱並緊緊擁抱。
能跟這樣的人結婚,真是太好了
「一個人在路上/也會無助心慌/若能有伴一起闖/會不會快點到達?⋯⋯在前進的路上/追趕著你的步伐/自私的幻想/要去同一個地方」
乾淨簡單的吉他和弦刷著,這首〈我們深愛的青春〉是《我們的青春,在台灣》的主題曲,由傅榆的老公楊彞安作詞、作曲、演唱。他唱著,問著,說的是每個人青春時都會有的迷惘,我們多想找個人和我們一起闖,後來才發現,每個人有自己的背負與步伐,過去那些一起走的念頭,都只是自私的幻想。
傅榆與老公相識相戀已經有十五年,一個人能懂另一個人到什麼程度?大概就是傅榆和楊彞安這樣,常常更懂對方、勝過自己:「有時有些困惑、一時想不通的事情,就跟對方說說,對方反而比較知道癥結點在哪裡,我們還滿少缺乏共識的時候,覺得還滿幸運的,可以跟這種人結婚。」面對傅榆幾乎面無表情的放閃,我們提出抗議,沒想到她竟然更加軟土深掘,一邊甜笑一邊問:「這樣算放閃喔?」
這次作品,傅榆不是沒想過找更有經驗的人配樂,但她最終仍慶幸自己是和另一半一起完成:「如果不是他,我覺得沒有人寫得出來這麼契合我想法的一首主題曲。我們是平等的感覺,即便都是小小的小咖,但沒關係,我們一起努力看看。他看著我經歷的過程、跟我一起成長,也感受到我的糾結跟最後怎麼走出來。」拍攝這七年,若將老公的心情攤開來看,應該也能成一部揪心的紀錄片。
「原本他一直不知道要往哪個切點,有想過說以他看著我的角度和心情寫。這段時間他心情也很複雜,因為他好像不是我的夥伴,看我那麼重視這兩個夥伴,他也會吃醋啊。當時他們就是我的全部,時間都分給他們了。但後來慢慢聚焦,發現最大的重點還是在於投射期待這部分, 所以才往這個方向去寫。」傅榆跟老公對話,原來彼此都有將期待錯誤投射到他人身上的經驗,你有,我有,那應該更多人有吧?這首歌,就是這樣寫成的。
認同的追尋之旅
作為少數將自己放入作品裡的紀錄片導演,傅榆絕對是渴望被理解的。她內心深處有不安全感,同時又有尋找解答的偏執,於是一路走來這裡,在扒開被攝者的同時,也撕扯著攤開自己,那種對自我的追打其實很需要勇氣。
她現在正在梳理自己訴諸的對象:「我本來以為,我想尋求的對象是大眾。但是在這麼大的事情之後,我會發現,最重要的還是身邊的人的理解。」而最讓她感到在意的,是沈可尚導演的想法,不如過去對她的作品那樣強烈支持,沈可尚對傅榆得獎的表態並不全然認同,這也讓傅榆深刻反省。
「他的不完全認同,是沒有像平常那樣說對我的作品有信心、支持我,這件事情他希望我可以冷靜一點。我本來很糾結,想自己有沒有做錯事?可是後來發覺那也不是對錯的問題。」無關對錯,關於選擇。如果有機會再選一次,能不能做得更好?「我在做片子的時候,也都在追求電影裡那份曖昧模糊的空間,但因為我急切地說出了我的立場,就變得有點可惜,限縮了這片子本來的可能性,或許會讓不同立場的人不願意來看。」
「如果有下一次的話,我如何能不要去傷害到不想傷害的人?我希望自己更體貼,是個更好的人。也很感謝身邊有這樣的人提醒我:不要成為自大的人。因為成為自大的人太容易了。」
傅榆的認同尋求之旅仍啟程在路上。或許追求本無終點,一切我們以為的答案,都只是階段性的過程:「我還是想要尋求更多人的認同,但我會期待大家更認識真實的我、真實的作品的樣貌,而不只是因為那幾秒鐘的發言。」
一整天的行程結束,我們送傅榆一程。計程車上我們談論著她的手指,與即將到來的電影募資,直到她又回馬槍式地擔心起了我們:「做我的報導,真的沒問題嗎?」認同我,真的沒問題嗎?她持續著渴望被認同,又害怕自己不值得被認同、或他人因自己而受傷的矛盾。我們目送她下車,矮小的她有攝影機在肩上,背影因而顯得強大。
【《我們的青春,在台灣》募資計畫】
2019.02.26(二)12:00 – 2019. 03. 31(日)23: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