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愛的陰影下循環推衍──專訪《築巢人》導演沈可尚
沈可尚導演的紀錄片《築巢人》,是一部沉穩而真實的電影,彷彿一條溫黑的暗流,乍看波濤洶湧,實則曲解神秘,又亦可能是相反;關於生活,我們再沒有別的多餘字彙去訴說了。然而暫時撇去獲得的獎項光環,最殘酷、最震撼的美譽──一如其英文片名《A Rolling Stone》,每個人都是推著石頭的薛西弗斯,它僅是紀錄了一段父子的尋常生活,卻在細膩的光影之中透露出生命的重度,是那樣地難以推卻。
《築巢人》記錄了自閉症孩童陳立夫與擔下所有照顧責任的父親的日常生活,立夫擁有獨特的藝術天份,他喜愛繪畫蜜蜂,並喜歡到處撿拾蜂窩、磚塊等物品收藏,家中也擺著許多立夫以色紙摺成的巨型空心球體。他的作品外型宛如蜂巢,而成堆的收集物也使得家看來彷彿一座巢窩,「築巢人」亦比喻其封閉神秘的內心世界。而另一位築巢人即努力維護家庭的陳父,在立夫情緒失控、怒罵髒話甚至出手打人之時,陳父複雜矛盾的心緒,不是外人可以輕易理解的。
影片中記錄陳父騎腳踏車去上班的背影、和立夫去動物園、在海邊撿拾貝殼,在流暢細膩的鏡頭下,傳達出簡潔詩意的影像美學。他們倆時常困囿於重複、循環之中,他們時而靜默、時而如佇立的兩片樹影,存在於最不受打擾的獨立空間中,在最理所當然、也最悄然神聖的日常循環之中。
「父親永遠和兒子在一起,用一種近乎噤默的方式。他們像是彼此的唯一,少了誰,就不完整。」
鏡頭慢慢轉向身後的他,一位父親
導演沈可尚曾拍攝過以教育目的為主的《遙遠星球的孩子》,分為四集向大眾介紹自閉症為何。然而拍完之後,他感到有些缺憾,不希望大眾以「同情心」的角度來面對自閉症患者,而是真實的「同理心」。
拍攝《遙遠星球的孩子》之時,沈可尚和不少自閉症孩童和家屬接觸,其中,立夫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立夫的身形不小,卻很細心,常常指著牆上的畫作說這是我畫的。」沈可尚對立夫神秘繁複的作品感到興趣,進而到他們家中去拍他,慢慢的,卻也將鏡頭轉向了立夫身邊默默照顧的父親。
「我那時候看著立夫父親,漸漸思索著什麼樣才是個『好父親、好先生、好男人』?東方社會對倫理關係的重視、個體生命和無法分隔的血緣,應該怎麼去界定?我在立夫父親身上看到很多傳統台灣男性的個性:好強、愛面子、覺得自己一定要有責任感。我開始想拍一位父親的故事,而不是將焦點放在自閉症的孩童身上,以父子關係作為重要的基調。」
「我觀察到他每天下班回家都煮很多很多菜,但自己幾乎都不吃等立夫和姊姊睡了之後,他才去吃一碗麵,並好好抽一根菸。那時候他的神情和平常是很不一樣的。」
相信愛,不相信關係:愛充滿試煉
「立夫對鏡頭的反應其實很單純,他大概只知道:『有個人跑來我家,手上拿個東西叫做攝影機,而那會拍到我。』但他無法真的理解拍他的原因和拍了之後會怎麼樣。我要拍的前一天,我都會告訴他和父親,我會把攝影機擺在什麼位置等等。因為自閉症孩童非常需要規律感,不可驚擾到他們。一段時間之後,他們也可以感受到你對他是友善的、公正的,而顯現出他輕鬆自在的一面。」
反而是立夫父親起初相當害怕、抗拒攝影機,電影中有許多陳父訪談的畫面,乾淨、簡潔的空間中,僅有陳父的側面,叨叨絮絮說話的樣子。其中我對陳父一再說道他很感謝「立夫回到他身邊」印象很深刻,影片中未交代立夫母親的去向,也未說明立夫與父親先前是如何生活,充分保留了他們的隱私。然而除了增添故事一筆耐人尋味的模糊感外,更讓我對陳父個性的曲折、生活的變數與挫折感到揪心。這段訪談的畫面,沈可尚特別安排在華山藝文特區租了一個場地,將立夫的作品擺滿整個場地。
「我那時候想試煉『愛的純度』,立夫摺了這些紙摺了幾十年、至少十幾萬張,那身為他的父親,請你摺一張你會不會摺呢?老實說是有一點挑釁的。因為我相信『愛』,但我不相信『關係』;我相信愛是存在的,但我不相信因為你們是父子、是夫妻,愛就能成就,我相信愛是受到試煉的。後來我對我這樣的挑釁也感到後悔,於是又開始聊天,一開始是拍立夫父親的正面,但他又開始說些我聽過很多次的話,如『想做個好父親』等等。於是我就把鏡頭改拍他的側面,拍他侷促不安、緊張的樣子。於是最後的畫面他說話時是有點焦慮、斷斷續續地,我覺得比較真實的樣子。」
「每個人在承受無可卸責的家庭責任時,都和個體生命不斷拉扯。有時候你會感到幸福、有時候不會,就如英文片名《A Rolling Stone》,彷彿一個不斷推石頭的受罰過程。你必須和生命的本質平心靜氣的相處,生命不是一個向上、往上的過程;幸福也不是推到頂端的那一刻、鬆了一口氣的時候,而是在推石頭的整個過程中。」
生命不是一個向上的過程,沒有盡頭
(下文透露部分結局細節,建議讀者可進戲院觀賞電影後再來看此段訪談)
《築巢人》的結尾立夫與父親前往陽明山散步,一開始陳父叮嚀立夫跟上,卻自己越走越快,一時之間,他不再注意立夫,只是專注地頭也不回走著。蒼茫霧色之中,路向前蜿蜒延伸,彷彿沒有盡頭。後方傳來了立夫哀戚的怒吼,父親似乎回頭了、又似乎沒有。畫面逐漸黑去,此時,亦傳來陳父的聲音,說著:「想拿一把刀給他,一了百了。或者把他送走,我沒能力養他,他是個廢物。」
如此震撼的結局,引起許多觀眾的詫異。沈可尚堅持自我的影像美學,並未害怕透露生命的黑暗而退縮,只渴望引起觀眾內心深處更深刻的共感。而沈可尚和陳父也多次誠懇溝通,寫了不少長信給他陳述心情。
「我和立夫父親聊了非常非常久,和他解釋我怎麼會將他家中『最不堪的一面』給大眾看到,我將什麼是紀錄片、什麼是電影等等我所知道都盡可能告訴他。尤其結尾的部分,我們也討論了非常久。我想過三種結局:一種就是用陽明山的現場音,很中性,可是也有可能讓觀眾感覺置身事外,不關自己的事,僅會祝福他們加油打氣;另一種就是配上他在喝酒時常常會唱的一首歌,感覺很溫暖,好像有出口,但我認為觀眾又只會同情他們,不夠誠實;最後我才配上他們有次衝突之後,他說出的話,因為我絕對不只在一位自閉症患者的父母口中聽過類似的話。但很少人能夠踏實地去理解這些父母的辛苦,對個體生命的變動和不可推卸的責任之間的掙扎。」
注重紀錄片個人創作自覺
沈可尚稱自己為重度影迷,從十八歲開始跑影展,看遍電影大師的經典電影。熱愛藝術電影的他,自然也一心想拍出符合心中美學的劇情片,坦言從未想過會拍紀錄片。大學畢業後,沒有電影可拍,只好先拍廣告。拍了一陣子廣告有經濟基礎後,剛好那時國家地理頻道來台灣徵紀錄片,想鎖定一個台灣獨有的題材。他找了非常久,終於找到一個在台灣民間行之有年,卻從來沒有人深入討論過的題材:「賽鴿」。他拍了《賽鴿風雲》,拍了十八個月,對他來說是非常生猛的挑戰,不熟悉的台北之外,危險和恐懼帶給他更大的創作力。他也發現拍攝紀錄片是可以和「陌生的人交換生命」的。
對於近來紀錄片多以溫情、勵志為主題的熱潮,沈可尚很重視作者個人的創作自覺與喜好,是否把守自我創作的倫理,對他來說也很重要。站在他個人的立場,他渴望看到紀錄片更多、更深入的可能性。當然他也非常開心看到觀眾目前對於紀錄片的友好態度,以及可見各式各樣不同角度的紀錄片。
而目前籌備拍攝中的劇情片《賽蓮之歌》,改編自馬華作家張貴興的同名小說,為一段男性成長啟蒙的故事,對性、愛、死亡的歌頌與哀悼。也許也會融合一點紀錄片的風格,期望也將會是一部大膽而勇敢的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