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skMeAnything|崔舜華 ╳ 羅浥薇薇:在貓的弱小裡強壯起來
親愛的舜華:
我最初投入戀愛總是完全盲目的,僅僅倚靠身體本能行事。年輕時感覺自己身形如水,入容器自成模樣,戀人如何期待我與這段關係、甚至如何將自己的想像投射在我身上,全都甘之如飴至一個不可思議的地步。是真的狠狠跌過跤、深深傷了他人與自己,才願意承認從前口口聲聲的「為愛而活」其實不過是個自私的、不願為自己負責的藉口,而戀人們僅僅是無辜的媒介,幫助自己延展或固著成各式可能。因著自身這樣從時間中汲取的教訓,想問問妳,是如何鍛鍊「自我」在自己/戀人/大眾間的形象錯差或疊合的?又要如何面對這當中(必然會有)的扞格呢?
親愛的薇薇:
我希望自己能夠誠實地面對妳的提問,但直至今日,我尚未能好好地梳理這個問題,整出些甚麼恰當美好的答案來。其實我亦是以身體直覺行事的盲目的那種人,年輕時到現在好像沒甚麼太大的分別。只是相反地,我並不適以自己的身體作為裝盛對方喜好的容器,而是作為某種武器,身體於我即戰場,我唯有在這樣的戰爭中才有獲勝的可能。那些我和戀人們之間的鬥爭,無非經常是我以身體的傷病去要脅、勒索對方,要對方不得不拿出我所渴望的東西──包括順服,溫柔,妥協與關注。──這樣的習慣我維持了近二十年,甚至到最後,自毀成為某種自我愉悅的管道,我堅信只有一直維持易病易傷的身體,才能招引別人的憐惜與關愛。
我知道這是不健康的,但至今這仍是我的空缺之核,我依然在努力。我也相信人是不會改變的,只能對於自己的軟弱和匱乏日深地感受並自覺。我自己是有某種殘缺的人格之病的,只是我不願意常常去想。想了亦無大用,唯能日復一日地抱殘守缺地活下去。我總不能確定自己在他人眼中的樣子,因而拚了命地去維持某種形象,某些無務實性意義的形容句法,例如「我(得要)是獨立的」或者「我(必須)是好看的」──事實上,我想,我一直從禁錮與傷害自己的身體之中,去尋求一絲絲主動性的自由。我唯一能操控並且(可能可以)藉此操控對方的,惟有我的身體而已。
很多年以來,我覺得強壯與健康是毫無意義的。因此我有意或無意地去塑造並增強自身的歪斜,例如抽菸,例如喝酒與喫許多許多的藥,例如流血與崩潰暴哭。時至今日,菸是戒不掉的了,藥也是甩脫不開的,但我開始願意嘗試一點點健全的事情,例如曾經密集地慢跑、游泳,上有氧課程,又例如,養了一隻小貓。
很神奇的是,因為貓,我殊少有了自毀性的念頭。當她毛茸茸的小身體挨著我,我感覺到自己所存在的必要性,為了餵養她,為了保護她,為了讓她依賴和信任,我必須在心智和生活裡變得強壯些。以前的我,從來沒有感覺到這份「變得強壯」的驅策力,我總是扮演著柔弱的、需要被照顧的、不斷索愛的角色,不惜一次次用身體去交換,去索求,弄得渾身傷痕累累血漬斑斑仍不罷手。在貓踏進我的生活之前,我曾經頹喪萎靡地整整一個月滴米不進。即使現在我依舊喫許多藥,每天抽兩包菸,但貓來到了,因為日日照料貓三四餐,於是我也開始像尋常人一樣喫飯了,好似再自然不過的事。
貓帶給我續存的動力,要想法子求活計,但關於自我的核心,關於身體的重建,我想那可能永恆地是四分五裂且無法再重整的。某個戀人曾經對我說過,我是非常習慣表演的一個人。因為無法確切地握取自己究竟是誰,因此不斷地近乎強迫地對他人展演著「我應該是誰」。畢竟,我連上便利商店買杯咖啡,都得先化淡妝才敢出門哪,說荒謬也確實很荒謬罷。而我目前唯一能想到的解答,是坦然地擁抱著自我的荒謬活下去,那沉甸甸冷冰冰的荒謬。我盡量每一天都重新練習著誠實,對這世界誠實,對自己誠實,但是很難,出乎我們所能意料地難。我依舊一次次地失敗,並期望著下一次會好起來。
至今也加入貓奴行列的舜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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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舜華給羅浥薇薇的提問:親愛的羅浥薇薇,我經常覺得,身體如戰場,而每一個戰士都是經身累累的傷。羅蘭巴特在《戀人絮語》中說:「變形。戀愛中,情人的形象忽然改變。由於戀人自己某種微妙的心理變質或者對象外部特徵的改變,他發現對方的美好形象傾刻間遭到了破壞乃至完全走了樣。」(〈鼻子上的疵點〉)但我認為,有時候我們所偏執迷戀的,正好是對方身上那獨一無二的瑕疵:一只形狀奇異的胎記,異乎粗大的手指關節,或鼻梁上突兀隆起的小軟骨……我們追究這些瑕疵的來源,不厭倦地愛撫之細問之,因那樣的「變形」在兩人之間定錨了一個僅有彼此知曉的最私密的膠囊,唯有最親密的戀人得以開啟──我想問的是,妳記憶中是否曾深深迷戀過某人身上的瑕疵,進而也開啟自身的瑕疵,閱讀彼此身體如解讀一道有錯疏字的迷人謎題的經驗?
回應全文刊載於《幼獅文藝》107 年 10 月號|情感健身房 ◎崔舜華 、羅浥薇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