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skMeAnything|陳思宏 ╳ 陳夏民:離開故鄉去壞掉
思宏,你知道嗎,桃園大廟後面有三家潤餅店,每一家都各有特色,其中我最喜歡的是健民潤餅店。其實,健民不是我的首選,但我這輩子吃過的第一個潤餅,就是他家的。如同雛鳥破蛋而出時會認第一個入眼的生物為父母,我也把健民的潤餅視為這輩子所有吃過或將下肚的潤餅的母體,或是原點。
健民潤餅店開在金園戲院樓下,總是人滿為患,我媽不讓國小的我一個人去那裡看電影。她說很亂。直到高中,我才和同學到金園看了二輪片。那時,桃園大廟方圓一公里內,整整有七家電影院。誰知道,還等不及桃園「市」變成桃園「區」,這些戲院就一間一間全都倒光了。九月,統領百貨重新開張、威秀戲院進駐,桃園人興奮異常。因為這表示桃園「區」終於開回兩家電影院了(另一家是原本的統領戲院,變成 in89 系統了)。
我一直是都市人,但我所生活的火車站商圈其實正逐漸破敗、斑駁、落漆。感覺好怪。你從小生長的彰化永靖還是一樣純樸,還是變得更熱鬧了?但如果鄉下不再鄉下了(又或在時間長河中根本沒有變過),對你而言,那是不是也暗示了崩壞的開始?你身為曾經的居住者與如今的旁觀者,看著小鎮變成如今樣貌,又有什麼感受呢?
夏民,一直沒跟你說,我好愛你的名字。不管你名字的源頭,我自己的拆解(或誤讀),「夏天的子民」,來自桃園市/區的男孩,呵呵笑的時候,大方洩漏大把大把夏天的陽光。
我對故鄉彰化縣永靖鄉的記憶,不知為何,絕少冬日遙想,幾乎都是夏日。夏天的三合院,過於熱烈的島嶼中部陽光,埕總是在晒東西,晒稻、白蘿蔔、棉被,也晒狗、貓、阿公阿嬤。被晒過的食物極美,蘿蔔乾做菜脯蛋,一入口就會想到過世的媽媽。棉被曝晒之後有種香甜,網路謠傳這種令人瘋狂的味道是塵蟎燒焦的死屍味,我對網路的信誓旦旦總採取懷疑姿態,先不信,在看到真實的科學論據之前,這種香甜就是我故鄉的味道。熱,總是熱,小時家裡怎麼可能買得起冷氣機,一台爛電風扇,爸媽與九個小孩共用,每個人只能分到 11 分之 1 的微弱涼風。漫長的暑假,我和隔壁的小朋友去田裡看爬蟲類搶地盤打架,烤地瓜,捉迷藏,撿蛇皮,說長大後想去美國當 007、去非洲當北海小英雄、去澳洲騎大象(地理混亂的笨孩子啊),在榕樹下睡午覺,夢到暑假作業寫不完,夢到去了很遠的遠方,直到被媽媽的叫喊聲吵醒。醒來,夏天還在,暑假還在,我們還在永靖,大聲回應母親的呼喚,心裡有點惆悵,怎麼夏天還沒結束,怎麼我們還在永靖,一直都沒離開?
一直想走,小鄉讓我窒息,想去好遠好遠的地方。後來真的走了,去了台北,到了柏林,如你所說,曾經的小鄉居住者,變成了旁觀者,每次回永靖,都是匆匆來去,祭拜爸媽與祖先,吃頓飯,不過夜,又離開,成為過客。
沒變,在我這過客的眼裡,永靖一直沒變。今年五月我回母校永靖國中演講,校門口、校舍、操場、車棚,一切依舊,地震、颱風、歲月都沒撼動的力量,我當年的教室、廁所,一切保存良好。這「良好」讓我好焦慮,我好擔心一閉眼一張眼,忽然就回到 15 歲,熱愛體罰的楊姓導師會拿著籐條走出來,再度摧毀全班的青春。站在舊教室前,某段往事跑來撞我:畢業旅行去墾丁,回來後,老師發現我們在加洗照片,照片裡有男生女生的合照,她大聲斥責我們,要考高中聯考了,你們竟然只想要加洗照片,只要是有男女生合照的照片,一律不准加洗,甚至沒收照片。她用最無理的性別界線來桎梏我們,我們笨啊,太乖了,乖乖遵照,鄉下國中老師的每一句謬論,我們只能完全臣服。曾經,她打學生打到累了,把籐條交給學生,男生打女生,女生打男生。
故鄉「良好」,沒增加多少新房,郵局依然,麵攤依然,廟宇依然,愛干涉家族人情事務的父權長輩依然。當然,小鄉沾染了些許「全球化」,雜貨店全消失,連鎖的便利商店開了幾家,生鮮超市開了分店,手搖茶店出現了,很多阿公阿嬤也學會了拋棄傳統市場,走進明亮的超市,刷卡買雞拜神。但外觀的些許改變,並無影響內在保守的骨肉。雖然說幾乎所有的長輩都在用 Line、臉書,但科技的抵達並沒有帶領他們衝破疆界,團購、網購建構新的消費模式但沒有催生寬闊思考,生病了不用健保卡而是先去拜神吞符水,沒有結婚的女人不斷被嫌棄,長男繼承一切家產,女兒皆得蓋章拋棄繼承,筊杯可決定東西或南北,「我是同志」四字足以讓家族崩毀。
我這旁觀者不安好心,寫小說、寫散文,說故鄉的壞話。卻,根本無效,因為故鄉根本沒人閱讀我的寫作。
五月在永靖國中的那場演講,我不斷在台上喊著,同學們,你們要喜歡自己,原諒自己,包容他人。喊著喊著,台下青春的眼神迷惘,我發現,其實我是在對 15 歲的自己喊。這些青春靈魂,為什麼要聽一個不知名的作家喊叫?他們會有自己的人生,離開或留下,我這陌生人多嘴什麼。
講完去大姊家,待不到五分鐘,我就打電話叫計程車,奔去火車站,搭車離鄉。大姊問,怎麼這麼快就走?理由是要去台南,有新書發表會。但更真實的理由,說不出口的理由,是,大姊啊,因為我崩壞了。
永靖依然是永靖,廟口賣玉米的阿伯,至今依然站在那裡賣玉米。但我不是原來的陳思宏了,我壞了,我跑那麼遠,就是因為我想要壞掉。我要去街頭大喊「婚姻平權」,我要去義大利沙灘脫光衣服,我要在柏林寫很難賣的小說。小時候容我午覺的榕樹還在,可愛的大姊還住在老家,母校幾乎沒變,夏天一直沒走。小鄉沒崩壞,崩壞的是我,是我,是我。
待不下去,只能繼續當旁觀者,因為,我是壞掉的永靖人。
陳思宏給陳夏民的提問:夏民,你我,此刻,都算是都市人吧?我 18 歲那年從彰化到台北唸書,一臉呆滯,全身土氣,首都時尚女同學帶我去一家叫做 GG(已經歇業)的夜店跳舞,然後去 YY(也不見了)續攤。GG 又 YY 之後,女同學問我,彰化永靖?那是什麼樣的地方?一定很純樸吧?真好,哪像台北這麼浮華浮誇浮動。但對我來說,我的偏鄉地方紀事,並非純真樸實啊。學校裡有瘋狂打人的老師,鄉長貪汙入獄,家族裡有許多金錢糾紛,而且,我家鄉最有名的,就是讓我們身體健康的頂新魏家呢,我就用小說寫下這些崩壞的哀愁。所以想問你,鄉下人對都市有 GY 想像,那你覺得,那都市人對鄉下有什麼想像?身為都市人,你會嚮往「純樸」嗎?還是城鄉一起崩壞?
回應全文刊載於《幼獅文藝》107 年 11 月號|地方崩壞紀事 ◎ 陳思宏、陳夏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