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個月又2天，電影未拍成｜一切開始於沖繩的便利超商
便利商店是個讓人無從辨別時間的地方，一切不帶情緒，只為功能存在，光線是亮，溫度是適中，聲音是循環輪播，唯一例外的是氣味，店裡的氣味總能清楚告訴你身在哪個國度，哪怕全球化連鎖經營，每個國家的便利商店聞起來，絕對都不一樣。
我在夜漸深時推著行李箱走進去，選定店員肉眼不及的角落，就著貨架把筆電擺上、開機，註冊好 WIFI 服務，整個人站成 S 狀登入臉書打卡的時候終於感知到，比起四小時前在機場，這才是更踏實更真切的入境降落。出國是這樣的，不管出的去的是何國，大家都會有一模一樣的行程叫做打卡，這無疑是活在當代社群世界的眾生所不願違逆的天條之一，就連對仍沒有智慧型手機的我來說都一樣。刷新狀態沒一會兒，艷紅的通知很快彈跳出來，朋友狐疑地留言提問：「怎麼會在這季節去一個無論景觀或氣候都最像台灣的國外？」
所謂季節，指的是二月中旬；所謂國外，指的是沖繩與八重山群島。然而還有一件更招人疑惑的事我保留了沒說──這趟旅程，一待要待上 15 天。
這 15 天的目的是劇本田野調查，也稱 Scenario Hunting；此行共有兩人參與──正學習要成為製片的我，還有已經拍過兩部長片的導演 M。M 是日本人，但也很不日本人，因為他英語相當流利，對西方生活與文化知歷甚深，這除了代表他和現今日本的「島宇宙化」狀態站成相對，而且能夠從兩方都介入也兩方都疏離的角度，體察他那一輩人所繼承的最後的美國情結。
至於這個電影項目，是一部以沖繩為主場景、末了在台灣結尾、由兩名中年男人主演的公路片。情節和角色是此前的一年半時間裡，我和 M 在無數次越洋通話中聊出來的，在那些憑藉光纖電子傳輸的大半夜的假設和想像之中，金盆洗手的黑道由永瀨正敏飾演，基於他和 M 有些交情，加上他對台灣於公於私的特殊情感，他的參與意願令人頗有把握；走私販子是非洲象牙海岸出生的 Isaach de Bankolé 擔任。這兩人的世界影壇地位都奠基於賈木許電影，儘管我們從沒想過要掩飾對賈木許的仰慕，不過，一切的起點其實是 Isaach，他和 M 在東歐某個影展相遇並一見如故，不是客套的那種。他說我們在亞洲合作一部片吧，還把電子郵件地址跟曼哈頓的住址都留了給 M。是故，此項目的種種設定，事實上就是為他量身打造的。我私自認為，以上這段因緣際會無論用在什麼地方或告訴哪些人，都是很不錯的開場白。
故事裡，主角們會一路跳島西行，沖繩本島、石垣島、西表島，一邊躲避追殺，一邊處理自己的中年危機，把前半生的糾結懊悔釋懷得差不多後，終而投入大華語區的懷抱，就和目前世界上大部分人力金流的趨向相同。之所以沖繩，就是想在美軍基地上動腦筋，這是 M 本著生活經驗一直掛心的議題；再者，生於盛世八〇年代、成年後卻必須面對巨大失落的我和 M，在尋找文化身分認同之道路上最宏偉的交集，確實還是源自十九世紀末至今，沖繩與日本，與台灣，與美國錯綜複雜的親疏分合，我們必須認識東北亞國家間的勢力消長，而後接受自己活在後現代廢墟的事實，這些屬於骨子深處嚴肅又批判的部分，不會在劇本裡寫出來的。
出發前用功了兩個禮拜，惡補書單包括《犧牲的體系》、《無國籍》、《到美麗島》、《八重山的台灣人》、《美援年代的鳥事並不如煙》等，僅能算作臨時抱佛腳，約略建立了二戰前後的美日台局勢、沖繩移民史的基礎認知，以及也做了同類型公路電影發展演化的功課，從中且獲得一個震盪小宇宙的發現。
我要再度恬不知恥地承認自己對經典名作的涉獵之淺，溫德斯《Kings of the Road》（台譯《公路之王》）直到此時才第一次認真看完，可這一看，簡直像從後陽台挖出文明遺跡──片頭兩位主角的相遇橋段，原來幾乎被 1997 年日劇《海灘男孩》給完整複製，只是駕著卡車的放映師 Bruno，變成坐火車的商社菁英竹野內豐；開福斯金龜車的抑鬱白領 Robert，調換成開雷諾旅行車的浪子反町隆史，兩組角色的性格對調，但落水下場不變，德國組掉進易北河，日本組則掉進了千葉海裡。九〇年代不愧是流行文化的鼎盛巔峰，就連日人心目中形象等同台灣三立的富士電視台偶像劇，都能有致敬歐洲電影的餘裕和情懷。
重點是電影項目現況如何？姑且說是未有知期，或很可能根本不會完成吧，所有研調、激盪、推演都只存在兩個人的腦袋裡，但在獨立製片界，這根本就稱不上挫折，大概是蚊子叮的程度罷了，這裡的每個人每一天無不像奔走火堆與灰燼之間，祈求故事煉成金的奇蹟發生，而能被精煉的其實只是這些經歷在人生中所佔的質量，一段時間後，它被逼去水氣，濃縮收乾成形，從盛不住的液態轉化為顆粒感的固態，日夜在心上翻滾刮攪著，於是，事隔一年後的現在，我終於有了將它寫下的動力──將時序接回文章開頭，15 天的田調之旅，即是從那霸市那間便利商店正式展開。（待續）
【23個月又2天：電影未拍成】
影視項目開發，將創意、品味、專業知識、人脈資源、市場判斷整合打包成為觀眾有興趣認識的作品或商品；會參與許多影展、工作坊、創投會議、田野調查、飯局派對、遇見有機會啟發和幫助你的同業，多麼迷人而又充滿激情的工作。但其實，這只是一個來自不同背景文化語言的人們，基於對電影與生命的共同想望，不問成敗得失總之一起走了一段路，的故事。
【孫志熙】
曾任《CUE 電影生活誌》《SCOPE 電影視野》主編、影展節目統籌。現從事影視項目策劃開發、專欄與文案寫作、短片推廣、獨立廠牌「吠吠狼」刊物發行等，擁有多重身分與很多款名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