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場迴圈|《小小的穩定》,恐懼與暴力應該是什麼模樣?
對於波蘭文學作品,大家了解的最多或至少聽過的應該就是辛波絲卡的詩集了,雖然她的詩鮮少碰觸戰爭、政治的主題,但〈結束與開始〉一詩卻是描述戰爭的經典詩作。
在此詩中她寫道:「橋梁需要修復/車站需要重建/卷起的袖口/已經破成了碎片」、「有人手裏拿著掃帚/仍會想起發生過的戰爭/有些人聽著/不停地頻頻點頭/有些人開始東張西望/感到枯燥乏味」,這些看似不重要的細節描述了波蘭人民在動盪的情況對當下現實的逃避與恐懼。
波蘭不同時代的諸多劇作家以豐富的技巧亦呈現了類似的恐懼,相較之下中文翻譯卻比較少見。由波蘭導演卡霞(Kate Stanislawski)與劇場人鄒雅荃成立的劇團「自然而然劇團」最近策劃了「波蘭百年」系列活動,與開學出版社協力推動波蘭劇本的中文翻譯。在 2 月時推出《小小的穩定》劇本集,分別收錄了維卡奇(Stanislaw Witkiewicz)的《鞋匠》、魯熱維奇(Tadeusz Różewicz)的《證人或我們的小小的穩定》與瓦恰克(Michał Walczak)的《沙地》。3 月到 4 月間也會有一系列的相關文學講座(詳情請見土地的聲音 開學文化),將波蘭劇本呈現給台灣的讀者,而劇團也會在 5 月時演出《鞋匠》劇本,戲名訂為《艾玲》,將會是此劇在台灣的首演。
《鞋匠》
劇本集的選擇很有趣,來自不同年代,各自以獨特的時代觀察來表現波蘭的社會現況。《鞋匠》寫於 30 年代,當時波蘭還處在第二共和時期,並處於二戰的強烈陰影下,維卡奇以風格化的語言和角色來呈現階級間的暴力與矛盾,劇本中充滿了強烈的絕望與從此狀態中解放的渴望,是荒謬可笑的大悲劇。
劇本中鞋匠、法官與公爵夫人明顯的代表了不同社會層級,其中有著雇主/勞工、貴族/平民、男/女的身份對立,即使他們互相需要,卻刻意對這樣的事實視而不見,暴力行為的主被動關係在革命中不斷流動,其恐怖以具有形體的方式呈現在台詞與劇情中,而其實這個劇本強調的恐懼來源是「虛無」,虛無沒有形體,看不見、摸不到,當恐怖在面前現形,角色積極對抗的同時,真正無法對抗的是生存的虛無。
《證人或我們的小小的穩定》
如果說《鞋匠》呈現了〈結束與開始〉中的恐懼,那寫於 60 年代的《證人或我們的小小的穩定》則意在表現對現實的逃避,在這個劇本中著重呈現無形的恐懼,而且這樣的恐懼就深藏在人們的日常生活之中。
人物沒有名字,僅以男人、女人或第二、第三來代替,這些角色可以是任何人,他們過的生活也可能就是你的生活,於是那形體不定的恐懼可以是「任何事情」。縱使如此,劇本的語言十分跳脫寫實框架,這並不代表他們不寫實,在生活中我們也總有一些不合邏輯、組織怪異的對話不是嗎?但魯熱維奇讓角色們忽略這些事實即將揭發的瞬間,選擇低下頭去執著於「小小的穩定」。
什麼是「小小的穩定」?讓我們先用一個大家比較熟悉的字眼來試圖抓住這個字的意義,「小確幸」與這個字眼或許有些相同之處,在「小確幸」的時代,戰爭看起來已經結束,或至少不會被公開地呈現在我們眼前,在舒適圈的人們過著生心理舒適的生活,當然是相對於那些不舒適的人而言。「小小的穩定」則是在戰爭還未消失的時代,人們在喘息之間所抓住的一點幸福,就像劇本集譯者林蔚昀在導讀中說的:「一個不那麼舒服的位置……卻萬萬不可棄。」
不管是哪一種,都需要集體意識一同構築,而這也許就是為何恐懼的真面目無法被看清,在《鞋匠》中具體的恐懼使人噁心,在《小小的穩定》中看不見的恐懼則更具威脅性。
《沙地》
當工會不再公開受政府打壓;當波蘭進入民主政體後,新一代的波蘭劇作家繼續在作品中反應近代波蘭歷史的樣貌。當然我們也可以跳脫政治脈絡做另一種解讀,說瓦恰克在《沙地》中以男孩與女孩之間的遊戲呈現「暴力的結果無法修復」這件事。
男孩允許女孩進入沙地玩耍,以孩子氣的方式對女孩時而壓迫、時而挽留,就像我們一般看見的小男孩那樣,不知道如何珍惜渴望的東西。而當他在遊戲中以蝙蝠俠撕毀了女孩的娃娃,他別無他法,只能試著召喚「超級巫師」來修復娃娃,修復自己對女孩造成的傷害,但超級巫師究竟有沒有出現,機械降神(Deus ex machina)已經無法解決當代的問題了。
《沙地》是一個溫柔的劇本,但同時也是一個犀利的劇本,寫於 2002 年,孩童的語言中有暴力、慾望、有惡意與軟弱,但也有真誠的愛,就像任何一個依然在成長中的大人一樣。不管是放在波蘭排外與族群衝突的現況中閱讀,還是放在兩人關係或整個世界中去閱讀,都能有許多啟發,而與另外兩個不同時期的劇本一併閱讀則也能觀察到一種歷史的連續性,當從劇本閱讀轉向讀者自己所身處的世界,一幅時代互相融合、分不清楚的圖像出現,也許我們至今仍在那「小小的穩定」中無法自拔而不自知。
《小小的穩定》
作者:維卡奇、魯熱維奇、瓦恰克
譯者:林蔚昀、潘冠宏
出版社:開學文化
出版日期:2017.01.20
【劇場迴圈】
法國哲學家 Henri Berggson 在他著名的記憶理論中描述一種「記憶的迴圈」,迴圈即記憶整體不同的凝聚程度,而「最大的迴圈是夢境與幻想」。以此為出發點,劇場觀劇記憶似乎也形成一個個特殊迴圈,我將這些精神內容寫下來,期望它以有趣的方式滲入讀者的知覺。
【于念平】
人類,學生,評論,作家。想當猶太人的羅馬人,愛文學的哲學研究者,寫劇評的電影愛好者。日日寫作但不欲為人所見,於是于姓女作家的作品至今尚未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