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週影評|《魅惑》:男人禍水

每週影評|《魅惑》:男人禍水

作者張硯拓
日期31.07.2017

今年五月,《魅惑》(The Beguiled)在坎城影展首映之後,一眾主角們與導演排排坐,在記者會上被問的其中一個問題是:這部片是想表達當一群女生聚在一起,就會有不健康的化學作用發生嗎?回答這個讓人傻眼的提問,蘇菲亞.柯波拉(Sofia Coppola)一如以往有點口拙,她試著解釋重點是在這些女生被隔絕(cut off)了,一旁的克絲汀.鄧斯特(Kirsten Dunst)接著清晰地補充:不論是一群女生,或一群男生,或甚至是男女混合,只要你把一堆人這樣孤立在一個空間裡,就會有某種(不好的)東西長出來。所以這跟特定性別(的本質)是無關的。

這樣的提問與回應,我認為犀利地點出這個故事的主旨:這當然是一部由女性敘事、專注描寫女生群體內部風暴的電影,但造就其中所謂的「不健康」互動的,是被隔絕的客觀事實,是「淑女養成」這種自以為保護、實則是扭曲的環境,是整個南方保守價值的壓迫。所以問題不在女生的天性(如果有這種東西的話),而是父權的陰影,如果觀者只注意到戲內的驚心,忽略了戲外/畫框外/屬於時代和社會的動魄,那就真的搞錯重點了。

蘇菲亞.柯波拉是我最愛的導演。多年來我根本是刻意地把握機會強調這件事。距離上一部《星光大盜》(The Bling Ring)已經四年了——如果我們忽略那部在 Netflix 上的可愛音樂片《比爾.默瑞的歡樂聖誕》的話——這一次《魅惑》從第一支預告就讓我詫異,看完本片之後,更知道要解讀它是一大挑戰。說來有趣,雖然這是我最心愛的導演,過去五部長片我卻只寫過一片的文章,其他當然不是無感,而是自覺還沒有把握拆析。當朋友問我:看完《魅惑》覺得如何?我的直覺反應是用「creepy」來形容,而這說的不只是恐怖,還有某種帶著惡意的笑容,讓人不安又同時生出窺視的慾望,彷彿片中那片蜘蛛網的逐漸成形,直至事態糾結不清。

這跟過往我熟悉的那個很「都會」的柯波拉不一樣。但仔細想了一下,就又找回相通了:不論是《少女死亡日記》(The Virgin Suicides)的里斯本姐妹,或《愛情不用翻譯》(Lost in Translation)的鮑伯和夏綠蒂,或《瑪麗安東尼》(Marie Antoinette)的皇后、《Somewhere》的好萊塢男星和《星光大盜》的少年少女,他們都處在一種從外界/世俗的眼光來看,很富足安穩,但其實內在空虛抓不到自我的狀態。造就他們如此的,不只是時代的氣氛,還有特定體制——威權保守家庭、浮華演藝世界、歐陸宮廷世家——的歪斜生態圈。而柯波拉看待他們的眼光是理解的,是同情的。

相似的結構又在此重現了。看似平穩(不受戰事打擾)的女子學校中,一群無處可去的女性,被時代困在這裡,而柯波拉看待她們的角度是平視的,此即所謂的女性敘事,或更重要的「非男性敘事」。在這描寫一個男子闖入、自以為是一匹狼闖進了小白兔的窩,結果發現白兔們其實是食人魚的故事裡,她一方面拍出男主角約翰的胡亂放電,奪走他當「受害者」的可能性,一方面也沒有變成一群女孩子聯手復仇懲惡,而是抓到一個微妙的平衡感,讓她們彼此既是競爭者,有相當的權力和操控/反抗的關係,又是某種程度的共謀者,更從頭到尾都不脫文首所說的、被社會價值觀壓抑的「受害者」情境。

且看那極有特色的最後一鏡:約翰的屍體被白布包著,放在大門外,而眾女孩以冷漠女神的姿態列隊階廊上,畫面的構圖卻是透過鐵柵欄,看向她們——自作自受的闖入者被驅逐了,無名無姓甚至連一滴淚水也無,妄想攪動女性間強大的鏈結,不論正向的情感或負向的恐怖平衡,都是虛妄。但這同時,將異徒排除的她們,也繼續回到被關禁的狀態,這是為何她們臉上沒有安然,沒有希望,沒有任何鬆一口氣的陽光。

這般冷淡與不作聲,是蘇菲亞.柯波拉的理解與在乎,她藏得越來越好了,但那背後的目光其實一樣哀傷。而這跟改編自同一部小說、被該片導演唐.席格(Don Siegel)形容為「表達出女性閹割男性的原始慾望」的 1971 年版《牡丹花下》,當然完全是兩部電影了。尤其推翻了該版的男性視角解讀。新世紀的《魅惑》可不是要控訴女人多可怕,也不是在提醒男性要小心,甚至不太是要責罵這男人活該(雖然的確如此),而是道出人性能量的釋放。在歪斜的屋頂下,一點點攪亂之力,都會造成崩塌。

而《魅惑》開場不久,就讓我想到某種很典型的戀愛遊戲的架構:通常是一個男性進入了(形式上)由女性主導的環境中,求學或工作或朝夕相處,這一類遊戲往往會刻意把眾女角們擺成一張光譜,有真情浪漫的公主,有相對壓抑(通常較為年長)的威權女性,有主動而開朗的「野女孩」,還有天真稚氣的幼女。問題在於,這些戀愛遊戲從一開始,就是攤開一張戰利品清單,讓玩家(即男性)去「蒐集」這一個一個女孩,去用計「攻略」她們,而這樣徹底物化的視角和動線,反映出整個文化想像和消費性娛樂市場的背後,清晰的男性凝視骨幹。至於我繞這麼遠,當然是想解讀片中的約翰的愚蠢心態:當他自以為來到真人版的遊戲場景,妄想透過「各個擊破」的應對策略集滿每一個女孩的戀慕,卻不知道自己是在玩火自焚。這大概也可以說,是被這一類戀愛遊戲洗腦得太徹底、欺騙到家的結果吧。

(什麼,你想提醒我說一百五十年前的美國南方並沒有這類遊戲?但你難道不覺得,會有這些遊戲存在,正是更久遠的「一夫多妻制」情感想像的遺毒,在當代的體現嗎?)

整個父權結構不只在催眠女性要服從、守貞,接受自己先天的弱勢和地位低下,也同時在催眠男性讓他們誤會自己是更強的,更能夠主導的,更應該獲得權力與掌控的。這在一百五十年前應該只有更強烈。於是戲中,即使沒有演出約翰「意識到」女孩們為了他,已經開始爭風吃醋,甚至動搖了原先壓抑(但是穩定)的結構,但我相信這樣一位手腕嫻熟的花花公子,不可能自己沒察覺。只是男強女弱/保護者與被保護者的刻板印象催眠他:自己一定處理得來,一切都在自己掌控中,說不定還樂在其中,幻想著一幅左擁右抱的景致呢!

當他的腳傷漸漸痊癒,約翰一度跟妮可.基嫚(Nicole Kidman)飾演的女主人瑪莎說:「好可惜我不能一直無力下去(It’s a shame I couldn’t stay helpless.)」——這句的翻譯寫的是「可惜我不能一直依賴你們」。而這樣的既是示弱,又是撒嬌,又隱含著「我終究比較強壯」的邏輯,完美體現這角色的認知和意圖,以及最重要的,他的搞不清楚狀況。

於是我也想,如果把這故事中的男女調換,這會變成一部「厭女」的電影嗎?答案似乎是肯定的。而這帶給了我更多延伸思考:譬如,你很難想像那樣的故事會在一群男生身上套入上述的光譜模板,因為我們看待男性往往比較少形象的刻板,這反映出女性視角(POV)的缺乏,其需求不若男性視角對女性的客體化詮釋那樣大量地存在,而足以催生模組化(更方便於商品化)的現象。

再者,所謂的厭女,不是字面上「討厭女性」那麼簡單而已,是跟父權結構相呼應,尤其著重在對「女人比較弱」和「節操應該被保護」這兩個概念的暗示。這是為何厭女的價值觀也會體現在女性身上。那我們應該說,《魅惑》是一部「厭男」電影嗎?我的判斷是,它的確在某種程度上責難/懲罰了男主角,但那是因為他的花心,不是因為他理應當個順服的人。這故事也並沒有要指責陽性的「本質」——相對於往往在賤斥「陰性就是歇斯底里」的厭女敘事。

再甚至,我們可以拉上一層來討論:花心(或美言一點叫「多情」好了)到底該不該被檢討?我對這點的判斷依據是:參與者們是否都知道彼此的存在?資訊是不是透明的?所以《魅惑》的案例無可開脫。但我更想強調的其實是這個比較:如果在戲劇中,出現一個花心的女性,通常她幾乎都不會有好下場,或就算劇情不「懲罰」她,觀眾心裡也會有個疙瘩。但是男性呢?且先不說約翰這位妄想所有女性都臣服於自己,儼然黃玉郎的漫畫或金庸小說看太多的人,若要檢視作為觀眾,我們是否對男性角色的花心有差別待遇?只要提一個三位數就夠了:007。

所以我們回頭說電影。《魅惑》讓我看到熟悉與不熟悉,老搭檔克絲汀.鄧斯特與《Somewhere》中的小精靈艾兒.芬寧(Elle Fanning)都回歸,這是芬寧滿十八歲後第一次拍電影,「終於不用家人陪在旁邊」的她超興奮的,而片中的她戲份中等,但侵略性很夠,鄧斯特則是讓我看到不同於以往的複雜性,搭配妮可.基嫚恰到好處的控場,可以說是敘事的貝斯聲線。至於柯林.法洛(Colin Farrell)讓人真的很難不喜歡,戲外每一個女生(連導演)說到他,都不約而同稱讚「he's a good sport」,像在發好人卡,又更有一種女生小圈圈的竊笑感。另外還有飾演會拉小提琴的珍的安格莉.萊斯(Angourie Rice),我看著她的臉好熟悉,一查才發現不但剛在《蜘蛛人:返校日》中露臉,更是去年《假會徵信社》那個搶戲極了的小女孩。

這次的鏡頭由法國攝影師 Philippe Le Sourd 執掌,此君之前曾以一部電影提名奧斯卡,叫做《一代宗師》。在這裡對自然光的捕捉,帶來柯波拉過去作品中未曾見過的「生機」,不只室外絕美,室內的陰暗「魅影幢幢」恰到好處,女孩們好幾次(超現實地)在鏡頭前擺出油畫般的陣形,這樣的美學選擇一定是有意識的。幾場餐桌上的化學波濤,刻意把室外光(拍攝時是白天)都遮起來只用蠟燭,拍出了讓我想到《海上花》開場戲的豐富感,而女孩們的臉和絲綢衣裳的反光,毫無疑問必須引用侯導說的:「真的很過癮」。

至於以往蹦跳的音樂,這次整個被壓低了,我猜連蘇菲亞自己也有點悶吧。但這是勇敢的選擇,讓我感覺她要更直面地、不靠其他文化符碼去道出她認知的女性化學。《魅惑》從在坎城首映(並得獎)之後,到七月初北美上映,片中將原著小說(及1971年版)的一名女性黑奴角色刪除的決定,一再受到質疑,她的回應大致上是:「我不想把這麼重要的議題這樣輕輕帶過」。而身為粉絲我是相信的,我相信她不是不在乎,而是更接近一種逃開,她的電影捕捉的向來是某種輕柔的東西,某種被大敘事蔑視、卻對個人自我有舉足輕重影響的人心區塊。這是她擅長的,也是她那獨特、在某種程度上受到侷限的成長經驗所帶給她,有別於其他創作者的關懷。所以去期待蘇菲亞.柯波拉把一個「歷史題材」拍出該有的責任感和教化觀眾的意義,是搞不清楚狀況。她有她的自知之明,而你當然可以覺得不符預期,但是在這之上,別忘了她也拍出本文前面挖掘的,那種種沈重的控訴。

女人不是、也不該只會煮飯和縫衣服,但是當前者搭配植物圖鑑,或後者搭配一本解剖學,就變成強悍的武器了。《魅惑》告訴我們女人的厲害,更要告訴我們掌控他人的不可能,但最後籠罩這一切的,仍是那個巨大的父權幽靈。至於一百五十年後的現在,這故事還能再點出什麼?我會說,從那千絲萬縷的拆解的能和不能,以及出口的有或沒有,都讓我明白需要被說的,可以再慢慢思考的,還有很多很多。

 

【張硯拓】                
影評人,1982 年次,曾任香港國際電影節費比西獎評審,經營【時光之硯】部落格及粉絲頁十年,著有電影散文集《剛剛好的時光》。信仰:「美好的回憶是我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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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撰稿張硯拓
圖片提供UI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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