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 封面故事.輯二|在台東沉醉、勞動、跳舞:布拉瑞揚
布拉瑞揚.帕格勒法(Bulareyaung Pagarlava),排灣族,生長於台東嘉蘭部落。自台北藝術大學畢業後便加入雲門舞集,也曾兩度為美國瑪莎.葛蘭姆舞團編作,並於各個重要國際場合演出。「布拉瑞揚舞團 BDC」成立於 2014 年八月,起緣於他在紐約牽著不同國籍舞者的手謝幕時,心中突然渴望有天能夠是牽著自己的舞者,於是決定回到台東落地生根。
在台東糖廠的一側,布拉瑞揚與舞者在這裡,一起日日排練與生活。他們有的來自台北、有的來自蘭嶼,當然也有幾位台東孩子,他們一起吃喝一起睡覺,生活緊密。初春氣溫尚未變熱的日子,我們前往拜訪布拉瑞揚舞團,並難得地一探布拉瑞揚的家鄉嘉蘭部落,與舞者一同幫忙採收紅藜。紅藜尚未全部成熟,一眼望去暗紅褐黃顏色繽紛,是由布拉瑞揚母親親手耕作。舞者一邊採收一邊歡愉隨興地唱起歌,溫暖的人情、自給自足的辛勞,是那樣樸實可愛。
六位男舞者、一位女舞者,數隻狗兒和貓自由來去,由各個朋友贈予的家具、演出的海報掛在牆上,隨興拼貼生活的味道。去年夏天颱風曾對排練場造成不小的損害,他們不怨天尤人,努力重建,海邊、山上、草地,台東各處都可以是他們的排練場。
從無邊無際的世界回到台東,布拉瑞揚確定了自己要做的事,本質也變得更加穩定。他親切幽默,有耐心地不斷回答問題。他嗜喝咖啡,來台東後,從在紐約開始習慣喝的星巴克距離較遠,他改喝全家。離排練場不遠的廁所,他也懶懶地要騎車過去。他身上有在台北混日子的藝術家的積極躁動,也有台東孩子的悠然隨興。
布拉瑞揚在排練場迎接我們,坐下之前,前前後後找了幾次狗,碎碎唸了幾句,才開始接受訪問。
人要在一起,作品才長得出來
布拉瑞揚舞團曾在劇場演出作品《拉歌》、《阿棲睞》、《漂亮漂亮》。《拉歌》讓各個舞者分享自己的生命經驗,離開、回歸部落的真實故事;《阿棲睞》是排灣族語石頭之意,舞者們牽著手拉扯、吶喊;《漂亮漂亮》中舞者們在熟悉的藍白帆布中穿梭玩鬧,自在遊玩。三部舞作關注的核心似乎不同,但似乎也有所延續、延伸。
舞團於 2015 下半年啟動每年部落巡演計畫,今年三月初前往了阿里山與蘭嶼演出,期望拜訪全台各個不同部落。此次部落巡演演出了《勇者》並示範《阿棲睞》的片段,而《阿棲睞》獲得觀眾很直接地共鳴與回響。「《勇者》其實是我幫北藝大學生編的,有 14 個版本,到現在已經有 100 多人跳過,每個舞者都講自己的故事。而《阿棲睞》正是我們舞團現在於台東嘗試的作品,它很簡單,但很吸引人,從頭到尾就是牽手。」
舞者今年起皆為全職,一周五日練舞,規律而踏實。生活彼此照料,學習的不只是舞蹈。「我一直覺得人要在一起,作品才長得出來,如果創作從生活來,生活就要在一起。所以他們都住在一起,一起吃飯,但今年可能會有點改變,因為我發現也還是要有自己的私人空間,所以也鼓勵他們現在可以搬出去住。」
布拉瑞揚舞團近期的舞作,都以男舞者為主,健康、黝黑的男體呈現力與美,各異的身形與姿態一再探索群眾與個人。「最初徵選是男女皆可,但結果很奇妙,就是男舞者居多。第二年徵選因為已決定要跳《阿棲睞》,就只開放男舞者,今年就有開放女舞者。可能我對女舞者的標準還是比較嚴苛,學院派的觀念還沒有完全改變,男生相對的,怎麼動都可以,沒學過舞也沒關係。也可能很快,或許明年的作品就會有比較多女生。」
說到每個舞者不同的出身,布拉瑞揚覺得最重要的是相信自己。「我會很用力地讓舞者相信自己,有三位舞者是科班出生,希望在台上能秀出一身功夫,但我們不舉腿、轉圈,我們牽手、踏腳,踏不到一個月、可能四五天就開始毛躁,覺得自己好笨、都不會跳,但我都看著。非科班的舞者其實也很辛苦,他們可能沒有技術但很專注,要互相學習。」
沉醉,在山上勞動、海邊排練
新作品《無,或就以沉醉為名》將於六月份演出,與三位原民歌手柯梅英 Muagai 、賴秀珍 Senayan、卓秋琴 Ivi 合作,以歌聲融合舞蹈呈現無所限制的沉醉氛圍。
「林懷民老師的《九歌》在〈湘夫人〉段落曾用了他們的歌曲〈卑南婦女吟唱〉,我當時觀賞時被歌聲嚇到,這歌聲之好啊!我每次碰到她們,就會請她們唱那首歌,但每次都是分別遇到,沒有一起唱過,一直希望有機會能找他們三人一起合作。三位歌手離開原舞者後,生命經驗也不同了,這次合作,讓我們的舞者跟著她們學習。沉醉,就是完全沒有設限,也不知道會怎麼發展,我們在雲門戶外草地演出,很放鬆,還推出『沉醉票』附一瓶啤酒!」
訪問的隔天,舞團即將前往屏東山上做移地訓練,為新作品打下基礎。「一個舞作的啟動很重要,我們可以坐在這裡想像,但他們和我說:『老師,不要再讓我們在這裡想像了!帶我們去山上勞動!』我才被點醒,從勞動中找到靈感,在一個作品的開始,找到表現的基礎。」「他們也常常說想去海邊排練,好啊,聽起來很好玩,比在排練場還累!太陽曬啊,要把動作丟到海裡不容易,但沙灘還是很舒服。」
在這裡,把台北的腦袋丟掉
舞團成立邁入第三年,在台東落地生根。我們問布拉瑞揚,在台東遇見的朋友、舞者的親友,對「舞蹈」的看法有沒有什麼改變呢?
「我不知道耶,可能沒有這麼快。我覺得演出一定要賣票,第一年票賣 100 元,第二年 200 元還 400 元也不貴,但票房不好。我帶舞者全副武裝去夜市、鐵花村和電影院快閃,介紹我們是誰,但票房還是沒起色。最後很奇妙,演出當天觀眾卻大排長龍,延遲 15 分鐘開演,還有人買不到票。其實我們都還在摸索台東這塊土地,我覺得這個舞團較重要的任務是部落巡演,劇場想看的人就會來看,但在部落,想看也不一定有機會看得到。」
除了面對觀眾要調適摸索,布拉瑞揚自己在台東也需要不斷學習改變,與舞者磨合。「我幾乎不示範動作,都是用說的,因為我怎麼動都是學院的身體,是訓練過的身體直覺,不純粹。我看過很多沒有學過舞的人對現代舞有種想像,若我那樣跳,他們模仿我,可能更四不像。那我該怎麼和他們工作呢?」
「他們常會對我說:『你可不可以不要急,你太急了!你急就會看不到想看的東西。』『可不可以和我們在一起,把台北的腦袋丟掉!』他們有話就會說,甚至會嗆我,我們一直在找怎麼建構舞團的工作方式。」
布拉瑞揚與舞者的互動輕鬆,採紅藜時,舞者將紅藜做成花冠讓布拉瑞揚戴上,更不忘調整顏色呈現最美的一面。舞者走進排練場時,布拉瑞揚也突然 cue 舞者唱幾句〈帥到分手〉,笑鬧中一舉一動都是默契的養成。在蘭嶼巡演抽空環島,舞者們騎車飆得飛快,他則不斷停下來欣賞美麗風景。布拉瑞揚與年輕世代的思想或許有所不同,身、心都需不斷磨合,也因此更能擦出亮眼火花。
布拉瑞揚從以往在台北或紐約的高壓狀態,慢慢改變,與舞者在一起,在同一片土地上,調整彼此的頻率。彼此體諒,心連心、身挨著身,踩著這片特殊的土地,不能急,才能舞出屬於自己的舞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