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拉 OK 疼痛紀事:當我們飆歌時,唱的是什麼傷痛?——布拉瑞揚舞團《#是否》
不可能還沒有看過布拉瑞揚舞團吧?——今年金曲獎的開場表演,阿爆邀請布拉瑞揚・帕格勒法(Bularuiyang Pagelefa,排灣語:Puljaljuyan Pakaleva)編舞,全團出動,牽上眾多原民表演者,在阿爆的電子節奏與傳統古調中歡騰肢體,要向世界宣告,他們一向都「qivu a pakazua ta senay」——意思是:「用音樂說話」。
2019 年的舞作《#是否》,正是布拉瑞揚舞團用音樂說話的代表作之一。劇場變成卡拉 OK 包廂,轉著水晶球,電子琴鍵瘋癲地敲擊,舞者們點唱一首自己的歌,又哭又笑,有溫柔有殘酷。一回神,你已經笑到抽筋,卻同時淚流滿面。舞者以個人的身體史,共鳴觀眾集體的生命史。
舉重若輕,細膩地調劑狂歡後的尾韻,《#是否》入圍第十八屆台新藝術獎,但也顛覆一般大眾對現代舞的想像,首演季後,除了表演廳館,各式各樣的音樂節、演唱會邀約紛紛浮現,不僅擔任戴愛玲的演唱會嘉賓,也受邀在高雄流行音樂中心舉辦專場「演唱會」。布拉瑞揚皺緊眉頭懷疑地問:「你確定?我們是舞團耶!」一個作品,上到藝術界大獎,又能接地氣遊走各流行音樂節——也只有布拉瑞揚舞團《#是否》可以做到。
只是這個作品,在首演季後就沒跳過全版了。舞者央求:「老師,可以不要再跳了嗎?太痛了。」
是生活,決定題材
2015 年,曾經是雲門舞者,為雲門2、瑪莎葛萊姆舞團編舞,在國際舞台發光的布拉瑞揚決定回家,在台東成立舞團。他說,這是一個注定要與社會對話、面向生活的舞團。
「是生活,幫我們決定題材。」剛回到台東,很自然地把手牽起來,因此有了《阿棲睞》;當巴奈在凱達格蘭大道抗議傳統領域議題,因而有了《無,或就以沉醉為名》;碰到颱風,在掀開屋頂的排練場跳舞,成就了《漂亮漂亮》;在南投部落巡演,聽見羅娜部落的歌決定做《路吶》。
《#是否》的誕生,也是如此突如其來,彷彿天諭。
有一次舞團去北京演出,「演《漂亮漂亮》,北京的觀眾瘋了好喜歡,舞者很開心。結束之後去吃飯,然後他們去喝酒。」布拉瑞揚先回飯店。「後來呢,舞者傳那晚的影片給我看,有人醉了,人家揹他,他沿途高喊『幹你娘,幹幹幹——!』」在異地街頭,醉如爛泥,發狠摔髒話。「我好震撼,為什麼要這樣?」喝醉、發洩、歌唱——年輕團員的生活風景讓不會喝酒也不會唱歌的布拉瑞揚好奇:到底為什麼?
《#是否》就從這裡開始。布拉瑞揚向舞者拋出:「你為什麼而唱?如果要選一首歌,那會是哪首?為什麼?」舞者以這道題目為路徑,向內在挖掘。歌單一列,有狂野的、嫵媚的、深情的,但每一首耳熟能詳的歌,背後卻是霸凌、家暴、性別認同、身份認同等主題,輪番在舞台上炸開,舞者們把真實受傷的經驗,變成表演。散場燈亮之時,許多觀眾的臉都被眼淚洗過,露出疲憊卻滿足的笑。
為什麼要這樣做?舞團一起討論過。「那個傷痛一直在那,你不碰,它都在那。那拿出來分享,有可能比較好嗎?會不會是一種療癒?」他們決定要試試看。希望讓舞者有安全感,布拉瑞揚給他們四種呈現選擇:可以用跳的、可以用唱的,可以變成文字,寫在舞台上一面巨大的佈景「哭牆」上,也可以拿起大聲公,在「大風吹」的遊戲中大聲控訴。
「大風吹,是我們舞團成立第一年就在玩的遊戲。」布拉瑞揚以這個簡單的遊戲,讓舞者意識到自己跟別人的相似與差異。只是沒想到,他們愛玩、愛開玩笑,又想要贏,就開始彼此出招。
風越吹越強,越吹越細節,把覆蓋在這些男孩身上的偽裝都吹散。遊戲的成果,遠比他想像的更深遠。
他在台上裸體,回敬那些眼光
《#是否》中的大風吹變成一種揭露、甚至攻擊。題目是發生在自己或別人身上的私密,像是劈腿、被喜歡的人毆打、被家暴、霸凌別人⋯⋯。「喔,有一次很好笑,題目是『吹——沒有爸爸,或是媽媽的人』,跑起來的人比坐著不動的還多!」舞者嘟嘟說完自己大笑。但此時觀眾恐怕已經笑不出聲。
在舞台上嘟嘟是特別會被記住的舞者。除了歌聲絕美,說話討喜穩重外,還有,他的身材大隻。布拉瑞揚的作品,常有長時間重覆高強度動作,近乎殘酷的鍛鍊,追求舞者在舞台上留下最真實的汗水跟極限的張力。在這般操練下,舞者無不精實體健,唯有嘟嘟仍屬於大眾審美裡「胖」的那一類,而他拼命、氣力用盡、汗水淋漓癱軟的模樣,格外讓人難以忽視。
大學就開始表演,嘟嘟說第一次演出,他很深刻。
當時在傳統原住民舞團,演出要換上表演服,嘟嘟揣著衣服默默地閃入廁所,換完走出來被指著說:「幹嘛、你怕什麼?不都是男生喔?」他慌了,「那時候雖然比現在小隻一點,但還是很胖我知道。我很在意別人怎麼看我的身體。」嘟嘟說,就算後來熟悉表演了,這份疙瘩卻一直在。
在舞台上嘟嘟時常是被壓迫的角色,慣於承受磨難。問他為什麼這麼苦?他猶豫,最後只輕聲地說:「我就是這樣苦過來的。」
在《#是否》中,他選擇在台上全裸。
「這是我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每一次在台上,裸身對著觀眾時,他的內心都在尖叫。脫光之前,團員把他團團圍住,暴力地把掌落在他的肉體上,拍他、打他、碰撞、推倒他。「很多次,我在台上也差點崩潰,為什麼今天大家打我這麼重!我 hold 不住!」在臨界點,嘟嘟學會把自己抽離,像暫時離開肉身,再回去,表演繼續。
或許真的像是一種治療,在《#是否》之後,嘟嘟說可以跟過去的自己平起平坐了。「因為有這些事情,我才會變成現在的我。這些問題都是我的一部份。」遇到事情,他現在可以跳出來看,「即便我還是在風暴當中,但我不會被吹到破碎——可能還是有些小破洞的地方啦,有洞,漏風,但我好像可以去看一下,咦~那個風是從哪裡吹進來的?」
大風吹,吹內心破洞的人——「有人跟著你一起跑,你會覺得好笑:『欸,竟然有人跟我一樣!』」不是要比慘,而是當一個人的痛,引發所有人的痛,是不是,療癒有機會就在其中發酵?
他獻祭,演不來的真心
所有舞者向內在刮刨,把自己最獨特、最私密、最動人的結晶拋丟出來,只是那份珍貴與創傷交纏,「是、否」本來就是一體兩面,拆解不開。
王傑選擇在舞台上述說父母關係完結的那一個時刻。他跟著媽媽到一個陌生的房間,眼前的畫面,讓父親的角色就此在他的生命中缺席。一字一句,永生難忘。
他說,剛開始還有點興奮,得意自己抓到了一個特別厲害的橋段,但迎面而來的除了觀眾的掌聲和眼淚,更多的是反覆撕開創傷的痛楚。「演著演著,才發現,不對啊,我這樣子就像是一直在自殺,我一直在自殺給別人看。」
王傑在《#是否》中演唱〈我是一隻小小鳥〉,當他飆上高音,觀眾的眼淚也一起飆飛出來。問他為什麼是這首歌,他說:「它的歌詞,有在我的生活裡。」他把歌詞唸出來:
每次到了夜深人靜的時候 / 我總是睡不著
懷疑是不是只有我的明天 / 沒有變得更好
未來會怎樣究竟有誰會知道 /
幸福是否只是一種傳說
血淋淋地遞上最痛心的回憶,獻祭一般。他說自己沒有演戲的天份,又怕會自我痲痹、怕不好看,有愧於觀眾,所以每一場演出,他會逼自己換一個方式說故事。「就是要找地方去挖那個痛,才會每一次都是真實的。」
這是家人不可以來看的作品。
「太殘忍了,如果我媽媽來看,那會是我這輩子最可怕的一天。」每次演完,王傑回家前都要梳理好自己的情緒,他說那是他的選擇,要自己承擔。曾經有親戚來看,結束後上前安慰,拍拍他的肩膀說辛苦了。王傑只是大笑跟親戚說:「假的啦!你以為是真的喔!拜託,這表演捏!」
下了舞台,舞團開心地去吃飯,常常王傑是回到飯店房間把自己蓋在棉被裡面,痛哭一場。「演完,我誰都不想講話,我覺得我快憂鬱症了。」2019 年首演季結束,王傑和布拉瑞揚要求,這個作品可不可以不要再跳了?
眼前這個一百八十公分高的魁武男人,在舞台上變成當年那個無法保護媽媽、目睹家庭崩碎瞬間的男孩——「如果連我都很想疼惜他,我相信觀眾都會。」布拉瑞揚說,如果舞者不願意跳,他當然說好。「他很痛,表演的是他們,受傷的是他們,我答應他。」當年首演後,無數個邀演用力敲門,但當舞者不跳了,就不演了。
直到 2020 年,布拉瑞揚舞團舉辦以《#是否》為主題的體驗課,最後呈現時,王傑坐在布拉瑞揚身邊觀賞。一名學員媽媽站上了台,她開口第一句話:「女兒,我好想妳。」台上台下眼淚流洩成一片。
布拉瑞揚說,這時候舞者終於有機會成為觀眾,感受表演者說自己故事時,給觀者的力道有多強。「不是作品很偉大,是那個時刻,你很想上台抱住那個媽媽,藝術最動人的,就是那個彼此貼近的時刻。」
呈現結束後,王傑湊上布拉瑞揚耳邊問:「老師,好好看喔,我們可不可以再演?」
他穿上女裝,不再好強的完整
作為舞團中的技巧擔當,舉腿、旋轉、跳躍都難不倒舞者 Aulu,在作品中穿上十公分高的跟鞋、假髮與性感的女裝,每一個眼神和步伐都自信爆棚。這樣的美麗,卻是繞了好長的道路而來的。
Aulu 國小第一次比賽就拿到縣冠軍,食髓知味,就此鮮少走下第一名寶座。他不斷追求技藝,看似好強,但他說,那不是他的天性,「我本來應該不是這樣的,是因為意識到自己的性別特質,必須要讓自己勇敢起來。」
小時候,如果有人覺得嬌小陰柔的他很奇怪,Aulu 會說:「我會這樣,是因為我在表演——我就用這個小小的媒介,保護自己。」因為跳舞,可以不要陽剛,因為跳舞,可以跟女孩子親近。參加比賽屢屢得獎,保護傘更強壯,「在別人心中我很強,而不是:我是異類。」
其實他很小就知道自己的漂亮。幼稚園,媽媽會把他跟姊姊丟到童裝店,讓他們決定自己要穿什麼,Aulu 挑衣服眼光因而精準。在《#是否》裡,他穿上女裝卻是更「嚴重」的事,面對的是過去逃避的質問:「我穿女裝是不是會怎麼樣啊?別人會怎麼想?我媽媽怎麼看?我演這個橋段,某個人是不是就知道我在說他?」
《#是否》打開了他,跳舞從偽裝自己的工具,變成成為自己的路徑。布拉瑞揚說,Aulu 科班出身舞蹈底子很好,一定很多人會質疑:「你這麼好,為什麼要留在這裡?這裡沒有在跳舞。」但是,如果 Aulu 不在這裡,或許,不論是從事舞蹈表演,或是作為一個人,都不會這麼精彩。「舞藝可能會越來越高超,但就是這樣了,你的靈魂裡面不會更完整。」
舞台上,Aulu 想著外婆對外公堅定的情感,「我感覺外婆是——不管怎樣,就是愛你最深,不會離開。」長大後,他發現自己或多或少也複製了外婆對待愛人的身影,「我就是會給全部。」疊合他與外婆的愛情,Aulu 在《#是否》中有一段深情且技術純熟的 solo。這次,他穿上女裝,表達對姊姊、媽媽和女性朋友的敬佩與愛,「我這輩子的喜怒哀樂,都是這些女人陪著我走過的,在我心中她們很偉大。」著女裝的他,因而漂亮動人。
「我在《#是否》這個作品裡有一個長大——即便我們講自己的真心故事,可是我還是知道,我們在表演——的那種長大。」
在舞蹈裡願意真心
布拉瑞揚舞團的舞者,都一再強調「真心」。而布拉瑞揚則負責使他們「願意」真心。
如何願意真心?在創作時布拉瑞揚刻意不給出清楚的指令,「有主題,但沒有方向的狀態裡,每個人只好挖自己、面對自己。」排練場時常像殘酷舞台,每一個人輪流呈現,所有人都要給出回饋看法,好的壞的不容逃避。「不是批鬥大會,我要他們去思考,你怎麼看別人的身體?你在跳舞裡面看到什麼?」
當表演者認識自己,再回到傳統文化根基上,會很自然地抓出自己的獨特。「就算是做一樣的動作,你會看得出來,他們都是個體。」每一個人都獨一無二,單看編舞家與舞者,有沒有意願跟方法,在舞作中成為「自己」。
布拉瑞揚說以前當舞者時,訓練大都是聽從指令,在社會規訓中把自我洗白了,一直到四十歲之後才返身回頭找自己。「如果年輕的時候,遇上布拉瑞揚舞團,我覺得我會很精彩,我到現在還會繼續跳舞,我會不斷的去挖掘⋯⋯」。
和布拉瑞揚想法一樣,舞者仍然持續地在挖掘自己。Aulu 說當時糾結的那段感情放下了,要重新逼問自己還可以給出什麼;王傑說他還是很痛,但他願意繼續說;嘟嘟說他可以一邊尖叫一邊面對現在的自己。
「這個作品是,我看了再多次,都會崩潰的。」即將重演,舞團正在復排,布拉瑞揚說採訪的前幾天他坐在排練場痛哭。「這是我哭得最慘的一次,哭到不能看人,哭到我自己覺得丟臉,跑出去洗臉⋯⋯結束後,我跟舞者說,謝謝你們。」
眼神撇向排練場,布拉瑞揚說:「哎,他們沒有什麼,就有一顆真心——這是不是某一首歌啊?我的一顆心~」全團一個樣,講完真心話都要安插個笑話。如同生活,就像《#是否》:「可以哭,大聲哭,哭完,不要忘記,你還會笑。」
2021 NTT 遇見巨人——布拉瑞揚舞團《#是否》
演出日期|2021/10/29(FRI)19:30、2021/10/30(SAT)14:30、2021/10/31(SUN)14:30
演出地點|臺中國家歌劇院
*即日起至 2021/10/31(日),於 OPENTIX 售票網購買 2021 NTT 遇見巨人——布拉瑞揚舞團《#是否》演出票券,點選「BIOS Monthly 85 折優惠」,輸入代碼「BIOSyesorno」,單筆訂單不限張數可享 85 折專屬優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