節制寫詩,抗拒賣老
——專訪楊佳嫻

節制寫詩,抗拒賣老
——專訪楊佳嫻

作者BIOS monthly
日期07.11.2017

楊佳嫻,人們戲稱她長輩,或許因為擅長照顧晚輩,或許因許多年輕人磕磕絆絆的文學路上,都有楊佳嫻目送。

楊佳嫻雖然正職是學校裡的老師,但還有學生脾性。專訪座落在開學季前幾天,她說有點開學焦慮症候,忍不住罵髒話,感冒的聲帶有教學多年的微啞。梅子醋上桌,我們關心感冒是不是不要喝冰的好啊,她只說:「管它去死,還沒開學。」

天氣太熱,楊佳嫻體內滾滾的小火山群按捺不住。

文學不是全部:我不想成為中年過勞死作家

少女時代拼命投獎、投稿,長輩時代靜下心來,不勉強,順其自然地寫。事多了,寫少了,最困難的是屏除雜慮:「要先假裝這些雜事不存在,例如,假裝催稿編輯的不存在(沒有啦編輯大大是神明)。給自己一個相對長一點的時間,專心做。這是寫作需要的,但這恰恰是對一個出社會的成年人來說最難的,答應了稿子又拖稿,逐漸就變成編輯間流傳的難搞作者,說自己沒有看信但一直在臉書按讚......。」

楊佳嫻認為創作者有自己的週期,但以寫作的努力來說,她格外佩服陳黎:「他之前生病手不能動,就把以前翻譯過的詩稿拿出來,在有限的文字牧場裡圈出他要的羊,再請太太打字。這是何等強烈的創作欲望,可以讓他撐過病痛。」我反問你呢?

她回敬一個理直氣壯的表情:「我沒有這樣的時候欸,也有可能是因為考驗還沒有真的到來。感覺非寫不可,主要在二十幾歲時,大概是第一、第二本詩集時,後來就為各種俗務纏身,擠時間、搶時間變成生活主軸。我絕對不會說,詩是我人生最重要的,例如,要趕博士論文時,你就沒時間寫詩了。」

其實楊佳嫻有意識在放鬆自己和寫作的關係,不要做一個過不去的作者;現在過不去,並不會等於就會成為「短命的天才作者」,過不去還硬要過,只會變成「過勞的中年作者」。「我看過沒有藝術就要去死的人活得很辛苦,我不想當一個短命的天才作者,文學史上隨便都能找到對自己嚴格得不得了的創作者,但是,一定要這樣嗎?」

與其擴張創作,楊佳嫻選擇了一條收斂的路,對她來說,寫詩本來就是節制。

專訪 楊佳嫻 金烏

節制寫詩,抗拒賣老

熟悉楊佳嫻作品的人都知道,一首詩來回改個三四遍是家常便飯,斟酌字像耐心裁縫自己:「我覺得改是很重要的,詩是尺寸有限的藝術,小篇章做發揮,芥子中見宇宙,每個字要盡量精確。」

修改,不只是改字詞,還包括更改斷句、調整順序,「斷句就是呼吸,表示你對詩怎麼呼吸的想法改變了。」讓最少的字發揮最大的力量,像一種極限遊戲。「讀十年前自己寫的詩,總想要改,但忍耐了,還是維持它原來的樣子吧。」

楊佳嫻一遍遍改寫謄下的字,十幾年歲月,少女長成大人,當初的情懷可能走味,現下的考驗還待咀嚼,但她仍有矢志不渝的烈女志氣,用更長的時光磨出一把銳利的好刀。

除了裁剪詩,她也在臉書或專欄發文,用詞和當代零時差:心 hen 累、BJ4、厭世啊.....。講生活瑣事裡的靈光、談文學爭議、評詩論書、楊晚輩(新來的貓)叛逆的青春期,她有世故的眼神,也有隱藏的天真,犀利但溫柔,得宜地穿梭在自我與人群間。

儘管楊佳嫻被文壇朋友們暱稱為長輩,但她沒走上過去文學菁英背離讀者、高高在上的路。她以詩人、散文家、學者、教師、策展人等多重身份,面向普通讀者,致力於文學溝通,教書與策展她都視之為「文學服務」的一環。這在鴻鴻與楊佳嫻策展的《臺北詩歌節》歷年節目可以看出,無非是希望打開文學入口,讓更多人進來討論、參與、產生碰撞。

這條路上盡頭在哪,她沒有答案,也明白文化的培養不能急於一時,需要耐性,引導之外,也還需要環境和個人自覺等多方配合。「一場講座裡,四十個人當中有兩三個人聽了願意去找書來完整地看,那就起了一點基礎的效用」,她認為,不能小看這播種的力量。另一方面,她也覺得都市人愛聽講座,但是未必買書,其實書裡的世界比講座可以給的還大得多。

專訪 楊佳嫻 金烏

 

專訪 楊佳嫻 金烏

就算活過了,也未必就能給出生命的答案

長輩是怎樣煉成的?她說過,一開始寫作,是逃離童年的不快樂:「說是什麼童年的孤獨,好像稍微有點做作。小時候就是死小孩,但比較喜歡看書。閱讀,對牢一本書看書要把你帶到哪裡去,這是一個人做的事,它的本質確實是孤獨,但並不悲傷的。」

再年長一些,經歷了更多事情以後,寫作成了探求自我的過程。「這是我面對命運加諸於身上的不快樂與重量的方式,在寫作時是記憶在領路。你記住它了,而它到底是什麼?這需要寫作,才有可能慢慢理清。」

村上春樹說童年是寫作者最大的資產,回眸記憶是楊佳嫻寫作的線頭:「如果一個人什麼都記不起來,那生命有何意義?我覺得記憶是理解生命的樞紐。因為生命是活過了、還未必知道那是什麼,活過了之後,又要走好長一段路,才好像看出一些苗頭。」

現在的楊佳嫻還有許多不知道的事。學術體制給人重壓,這當中幾乎無暇去想到寫作。但是她並不非常著急。文學是屬於生活的,是她走在路上看到人間可愛可恨之事、只知道寫起來的反射行為,電腦裡收納了許多不成文的篇章,一則一則躺在那裡,濃縮,蟄伏,等待還魂。

即使無用,也無妨。

專訪 楊佳嫻 金烏

詩以外的,怪異、瘋狂、神經

許多人說楊佳嫻寫詩有聲有色,立體感很足,這和她喜愛顏色光影的那份敏銳,和日常就喜歡看美術、攝影等有關。她笑稱:「我是愛看,但不能做。根本是畫畫與攝影的白癡,常常拍照出來,想說對方真的長這樣嗎?對方也想跟我絕交吧。」

詩集《金烏》後記,楊佳嫻她提過前拉斐爾派,是偏唯美畫風。但其實她的愛好範圍廣泛。例如 16 世紀荷蘭畫家 Hieronymus Bosch:「他的畫就是怪異、瘋狂、神經病,我喜歡狂想的東西。我雖喜歡美,但我覺得醜陋的東西裡面也有一種魔力。」Bosch 有些作品根本是妖怪的嘉年華,很多小細節,小狂想,放大了看很有趣味,她特別迷戀:「他們聚在一起不知道在吵鬧什麼,很可愛很變態。」

楊佳嫻也推薦攝影師深瀨昌久的攝影,深瀨昌久擅長拍烏鴉,黑暗中有燦亮的光澤。「他把烏鴉拍得很純粹,看起來像是地獄焚化後剩餘的東西,深瀨昌久的東西線條很出色,不同層次的黑白裡很鮮明,作品很詩意。他拍貓一樣能拍出獨特面貌。」

提到荒木經惟,她只喜歡荒木拍的貓。「他們家貓長得很難看、不乾淨、髒髒的,但他拍起來很有感情,他家的貓叫チロ,有次チロ抓到蜥蜴把牠頭咬斷,荒木經惟就拍下來。我覺得那個畫面很迷人,我能看那張照片看很久。」

美中有怪誕、暴力中有最靜謐的狂喜。チロ歪斜眼神的怪奇、烏鴉翅膀線條拉出厚實的黑、地獄裡讓人咬牙恨的小醜小怪,五味雜陳是她欣喜品嚐的氣味。這些色香味俱全的作品,隱隱影響著她寫詩調色與設定景深的調度。

專訪 楊佳嫻 金烏

專訪 楊佳嫻 金烏

「女」詩人?

如同她喜愛的美術與攝影風格,楊佳嫻的詩也不只是美,再讀一次,美麗底下有更耐人尋味的東西。提到她年輕時與鯨向海筆談,形容自己的詩是「感傷動作派的蘿莉塔」,她很驚奇:「天呀我說過這個嗎,我不記得了,好彆扭的形容!」伴隨著哈哈大笑,這是粗枝大葉派的楊長輩,蘿莉塔翻過來,如前輩詩人楊澤形容過的,「林黛玉和劉姥姥的混合體」。

她移移身子,我們坐的椅子高,索性站立左右小幅度來回走。訪問至半已坐不住,那過動的身體有台北匆忙快速的寫照,好幾次臉書分享楊晚輩叫囂毛躁的樣子,她笑說貓就是像主人,搞不好是耳濡目染。

不過楊佳嫻無論詩風是少女是剛毅或柔美,柔軟裡都保存一股韌勁,內力高深。「我在詩裡可以呈現極端陰性特質,委婉,纖細。但是我的人是極其陽性的,這部分其實仍偷偷藏在詩裡。纖細委婉的詩底下,埋藏著鋼骨。」

她脈絡化談過去人們認為值得談的「女詩人作品」必須在詩裡呈現「女性自覺」:「而且還限定女性自覺該是什麼樣子,譬如說,如果不把批判陽具中心主義、批判父權社會端到檯面上,就不算。事實上這種看法就是便宜懶惰的讀者與研究者而已。文學的目標不應該是追求政治正確,還要把政治正確寫個大牌子掛身上,怕人家看不到。」

楊佳嫻以為,一個成熟的社會不存在對「女」詩人的苛求與侷限。例如將纖細詩風理所當然地劃上等號,或和情詩題材理所當然地聯繫在一起。這不是理所當然,而是生命的選擇。有些人提起「某某詩人只寫愛情」,好像愛情是張可恥的標籤,證明作者如何只看肚臍眼,用來矮化一個創作者。她不以為意:「寫愛情裡的焦慮、等待、甘心與不甘心,就等於『不進步』嗎?愛情往往是最切身的暴力。這不見得就是閨怨詩的延續。如果放回現代的情感關係,這可能也是常見的事,無關乎性別,而是在戀愛裡就是會心神不寧、等待與焦慮的現實裡,什麼性別都會有。」

小火山也開始養生?

專訪這麼久,楊佳嫻也乏了,我趕緊打個結語,問寫作這麼孤獨的路上,有沒有話要跟詩人後輩說,楊佳嫻笑了:「沒有,講期勉的話我最不會了,其實比我年輕的寫作者也未必需要這些。」

當了好多年作家群裡最小的孩子:「以前在某個場合跟大人們一起吃飯,陳雪跟戴立忍在聊腕隧道症候群,他們看著我,說我還不需要知道這些。哪知道時間過得這麼快,我現在不能聊腕隧道,但是可以聊各種酸痛啊,可以聊飛蚊症啊。有個比我大幾歲的編輯還開玩笑說文學雜誌應該開闢寫作者健康講座才對。」

「20 幾歲時覺得與自己無關的事,有一天回過神來,發現已經變成看報紙健康新知版面,對健忘有點敏感,和同齡朋友在群組互相推薦葉黃素、聊哪一間整骨師傅手藝好,酒頂多兩三個月喝一次,也不再喝到天亮。怎麼說呢,開始有點介意老病死了。」低頭看看已經喝光的飲料,「我居然到咖啡館卻點了養生梅子醋!」

專訪 楊佳嫻 金烏

【專訪後記】

訪談間,楊佳嫻不時岔開題聊天,分享自己的生活瑣事,前趟日本回來的班機,她遇到一個讀者。「那個讀者跟我說,他當時在班機上一直回頭看我。但我根本不記得,他說自己是身上掛了一桶小小兵的人,我就記得了。」

楊佳嫻當時與男友議論紛紛,到底是水壺還是存錢桶:「讀者說是辣火雞肉味的爆米花。所以你知道嗎,蒐集小小兵和讀我的詩一點都不違和,我太喜歡了。」

辣火雞肉爆米花是一款不平庸的爆米花,辛辣直逼腦門,層次鮮明,食用後在口腔有入味馥郁的炸裂口感。據說是讀者每去日本環球影城必帶的伴手禮。「大家可能會以為喜歡我詩的人是每天裝憂鬱的人,但沒有啊,人家就是在吃辣火雞口味的爆米花。」

讀楊佳嫻,宜配辣火雞肉爆米花,佐養生梅子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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採訪梁山伯
撰稿梁山伯
攝影陳佩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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