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場作為文學翻譯機器──評窮劇場《七種靜默：懶惰》
台灣的創作環境從來都不曾良善過，無論是一般人對於文學創作的支持或是對於基本著作權的概念都是問題。在這樣的環境下台灣的文學戲劇創作空間，相較於其他文類來說，更是艱困。我們的社會環境能否養得起幾個專職的劇作家真是可遇不可求。而談起這個議題，或許去年簡莉穎的作品《看在老天爺的份上》就是對此的忿忿不平吧。而去年底的《秘密讀者》也趁此機會重新回顧了台灣全年度的原創劇本，發現原創劇本雖多，但如果再細心來看其中蘊含的問題，一方面是台灣戲劇生態零散化，產業動力不足，另一方面是大量互文劇本的生產，也就是當我們聚焦在一定水準的劇本產出，台灣劇本創作的環境可說是非常慘烈。剛下檔不久的《服妖之鑑》是簡莉穎的原創劇本，但也因為台灣創作環境的關係，編劇有時在經濟壓力下，改編劇本也成為了支撐收入的來源。這幾年簡莉穎成功改編了許多劇本，例如《春眠》、《全國最多賓士車的小鎮住著三姐妹（和她們的Brother）》或是這一次重演的《七種靜默：懶惰》。這些劇本的成功改編，往往也是我們想起簡莉穎創作時的另一個面向。
在翻譯理論中，最常被談到的是等效翻譯（translation equivalence）。從這個觀點來看《七種靜默：懶惰》如何改編黃碧雲《七宗罪》〈懶惰〉的短篇小說，或許我們也可一窺簡莉穎的創作面貌，以及劇場作為文學翻譯機器的可能迴路。在黃碧雲〈懶惰〉這篇小說中，僅僅有逝者無憂作為敘事者對於事件情節的描述：
可喜的手像冰涼的薑花有少女的微香，按在你的臉上。她給你攪了涼手帕。這個年頭還有女子用手帕。米奇老鼠手帕按着額上，你不由捉着可喜的手。可喜只是笑，嘻。你放開了手。你比她年長十七年這種事情犯不着。可喜在你耳邊問你午餐約會要不要確定，人力資源協會要下星期一下午三時開周年大會你要主持你記着了。
這一段是黃碧雲小說中的片段。〈懶惰〉是一篇沒有對話的小說，在這一段敘事可以發現〈懶惰〉純粹描述事件發生的片段，同時在語句中的時貌飄動彷彿鬼魂，將事件主角分為按著手帕的關係，隨後介紹兩者年紀差異的客觀事實描述，立即就轉往辦公室的場景。這部全知口吻的短篇小說，在簡莉穎手中這個敘事者的口吻被取消。原本由全知所敘述的情節遇到了舞台該如何轉變呢？在《七種靜默：懶惰》裡，本是出車禍的妻子無憂回復成為了一個精神狀態有異的劇場角色，多了許多對手戲，而全知敘事者則由三位旁白與配角取代。在舞台上賴麗婷、吳邦駿與胡書綿演出醫院中的看護、陌生的跑步者、辦公室的同事、超商店員，以及全知視角消失後的情節敘事者。這一個安排使得原本小說中欠缺的舞台感，可以安排組合成動態的表演。所以我們透過可喜（彭子玲飾）與經理（黃民安飾）所萌生的一切曖昧關係，可以看到這個文類的翻譯過程中，這一段的語言特性仍被保留了下來。翻譯學者奈達（Eugene A. Nida）所說的原語言形式特徵機械地得以複製成為接受語的品質，在這一方面被成功地保留下來，同時也在舞台上營造了一種人物個性精於計算的陌生感。
不過即使如此，由於黃碧雲〈懶惰〉欠缺明顯舞台感，在這一段可喜與經理的戲中為了將可喜的情感掙扎更具現地表達出來，《七種靜默：懶惰》多次安排高級餐廳中的約會戲份，原作中海鮮大餐生吃生蠔也被挑選出來特別演出細節。這一段吃生蠔的戲在《七種靜默：懶惰》劇情中暗示兩人親密關係的轉換，相當意象式地催化了原初劇本中經理性癖好撕爛乳罩的戲份。對比原著，在這裡簡莉穎也多增加了可喜的對話，以及可喜催促經理認識她朋友與家人的劇情。原本黃碧雲〈懶惰〉的劇情本是以鬼魂的妻子無憂的觀點切入，並未對可喜這個角色有多少同情，但在《七種靜默：懶惰》就鮮明了許多。
從這一段原著與改編戲劇的對比，黃碧雲小說的敘事特色基本上相當高比例地被保留下來。若再從整體戲劇來看，除了之前談到敘事觀點的調整，在舞台需求下，傳真人（王肇陽飾）剛入獄的畫面用來鋪陳《七種靜默：懶惰》的核心問題，什麼是懶惰與罪的關係，而後緊接的是所有人物的基本資料被抽出形成了對各角色的介紹。整體架構中戲劇的維持讓我們看到了簡莉穎如何走在平衡木上，漂亮地給了一個後翻。
在這樣的劇場架構中，我們也看到了導演高俊耀擅於身體與聲音兩個元素的應用，尤其是身體的部分。在黃碧雲短篇小說中的那些情節，皆是用像是默劇一般的表演模式呈現出來。我們也可以說黃碧雲乾淨又充滿情感焦躁的語言，被翻譯成為了《七種靜默：懶惰》戲中俐落又試圖推卸社會關係的身體。黃碧雲語言中「動作─客觀事實─動作」的敘事手法，以可喜與經理這兩個角色的表演來說，就是在舞台上不斷展示經理顧左右而言他的態度。
只不過在這個等效翻譯的過程中，這一篇十多年前的短篇小說有些在台灣不是如此容易被讀出的香港回歸等議題，在《七種靜默：懶惰》是看不出來了。在簡莉穎的巧手下，香港仍是不變的資本主義社會，然在小說結尾才提到的建築工地卻在有創意的閱讀下，全然改造為台灣土地炒作的社會設定。透過香港的病不一定看得到台灣的病，但是《七種靜默：懶惰》直直地看著，黃碧雲小說中愛的失落與無奈放得更大，那個傷口成為社會的，默默就流出了黑暗。
《七種靜默：懶惰》
演出：窮劇場
時間：2016/07/08，14:30
地點：牯嶺街小劇場
【專欄簡介】
藝術作品不會主動地揭開它的深刻，本專欄將提供台灣當代戲劇、視覺藝術展演的介紹與論述。由「關係藝術」的理論，這勢必帶著藝術作品與文學之間的認知差距，但也希望藉由這些差距，討論作品的文化脈絡及其美學觀點，提供讀者進一步的討論空間。
【印卡】
七年級詩人，《秘密讀者》編委，詩歌作品散見於《自由時報》、《字花》、《衛生紙》、《創世紀》等刊物，曾被收錄於合集《港澳台八十後詩人選集》，著有詩集《Rorschach Inkblo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