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 女性影展｜女性魅力的藏與不藏，誰說了算？

作者張硯拓

日期21.09.2015

女人的身體，或說是女性的性魅力，時常被形容為武器，意指它們是危險的，也意謂著它們能換來一些「戰果」，甚至某種好處——但真的是如此嗎？究竟性的吸引力（其「攻擊對象」自然是會被吸引的人，其中多數是男性）是帶給這些女性特權？還是反倒限縮了她們的價值可能，甚至帶來污名？

在本屆女性影展的片單中，有兩部長片以不同的主題、不一樣的角度碰觸了這問題，帶來靈活的思考。有趣的是，它們都透過虛實交辯，以戲仿真，雖然是「劇情片」的形式，卻強化議題的討論性，而相對淡化了情節。也因此，都帶有紀錄片式的力道。

首先是《 Lady's 尖頭們》。這個俏皮的片名，也許讓人一頭霧水，但說起它的原文「Free The Nipple」，大家就有印象了：今年四月，一陣從冰島發起、席捲歐美的網路浪潮，一度拍打到台灣，透過對社群網路媒體（尤其 Facebook 和 Instagram）上「圖片審查機制」的挑戰，凸顯當代社會對兩性乳頭的差別待遇／凝視／詮釋：為什麼男性露胸就可以，女性卻不行？當你直覺地想回答：「因為男性乳頭引起的（女性？）情慾反應，低於女性乳頭（對男性的影響？）」，你可知道不用多久以前，上世紀三〇年代的男性泳裝，還是連身不露乳的？

正如大腿該不該露，頭髮該不該露（或該不該留長、可不可以染），我們身處的文明現場往往有一套壓抑性的社會規範，去限制什麼是禁忌的、危險的，結果反而加強這些「看不見」的東西的誘惑，和甚至破壞力。女性的乳頭被禁忌化，反而加強了它的「性化」，而這樣的性化和當代的審美、消費文明價值體系再加乘，就成為上一段說的，你我感受到的強大的性張力。這一切是被操作出來的，或應該說，是你我不知不覺被教育而成的。

回頭說運動本身。「#FreeTheNipple」的訴求是什麼？事實上，其重點也不在呼籲大家都釋放乳頭、寬衣解帶，而是要奪回自己的選擇權。亦即，你可以想露，更可以不想露，但其他人（國家法治，社會輿論約束，或網路時代的「老大哥」社群媒體規則們）沒有權力限制／規範／懲罰我們露或不露！

所以再說電影。在今年春天的那陣風潮期間，你也許聽過關於該運動的緣起：2012 年，美國導演琳娜．埃斯科（Lina Esco）拍了一部電影，她以戲劇的方式改編一場真實發生的社會運動，關於一群紐約的年輕女孩爭取在公共場所露胸的平等權利。然而電影拍成後，到處找不到片商發行，這促成她在 2013 年底發起了實質的 #FreeTheNipple 運動，也才有了後續的關注，和運動在 2015 年因為一位冰島少女而點燃全球。

這部《 Lady's 尖頭們》，就是當初那部折騰了兩年終於面世的電影。故事本身，若以劇情片的規格看待，可說是流暢而舒服的，偶有初試啼聲作者的青澀，也有青春流動的氣息和女性情誼。就主題來看，則可以發現琳娜埃斯科最初的關注偏向「執法」層面——譬如紐約當地，早在 1992 年就通過允許女性公開裸露上身，但這些抗議人士仍會以「不當裸露」之類模糊的罪名被當街逮捕。片中也提出一個重要論點，即美國社會向來對傳媒上的各種暴力血腥、殘忍謀殺等等的戲劇／新聞之圖片影像等等毫無管制，卻對最自然的人體部位這麼懼怕，這是何等荒謬的標準？

妙的是，從電影到後來的網路風潮，運動的「對象」也從實體社會的法治，轉到虛擬社會的社群規範，於是更直接地指向那無形的、藏在當代文明潛意識的道德紅線。更戲劇化的還有：當這陣風在今年四月吹入台灣，引起各類討論和響應，其中一組女孩們拍的照片還登上了報紙頭條，那引出的台灣主流媒體（及閱聽眾）種種消費／評價／剝削／標籤化女體的嘴臉，真是一顆照妖水晶球，讓人看得目瞪口呆眼花撩亂，又搖頭嘆息。

另一部參展片《一種注目：男人賣片女人賣胸（Men Show Films & Women Their Breasts）》則是一次有趣的社會實驗。2012 年，德國導演伊莎貝爾．舒柏（Isabell Šuba）受邀在坎城影展放映她的紀錄短片《女孩 XX 女人（Chica XX Mujer）》，結果她找來和自己五官神似的女演員安妮．豪格（Anne Haug），把入場證給她，讓她代替自己前去發片、受訪，和另一位男星一起演出「導演和製作人到坎城放片幾天」的劇情。這過程被她拍下來，就成了這部零成本的、卻有現成的影展現場當背景的有趣電影。

就標題來看，本片很明顯是想要凸顯兩性在電影產業中的主動與被動／金錢與外表等等身份、地位乃至權力的落差。然而實際看片會發現，劇情包含的元素遠不只如此，關鍵在於女主角（導演本身的投射）的個性複雜度甚高，她和男主角之間三兩句不合就屢屢吵架的「化學作用」，真可比【愛在系列三部曲】的反面版。

也是從中，我們看到不只是金錢、人脈、媒體等等極端商業的影展場合，有所謂「男人賣片」的心不在焉和醉翁之意，也不只看到「女人賣胸」的博取鎂光燈的用力，更有一個創作者將自己的藝術家性格，以及這樣的性格和商業市場相撞擊的不適應——包括和製作人的不合，被同伴或金主不尊重，或是對這些虛華場合的難以融入等等，都誠實地攤開。作為一個圈外人觀眾，可真是看得驚異連連。

而女性魅力在其中，又扮演什麼角色？在此很有趣地，導演投射的自己是個女同志，因而儘管穿的仍是亮麗的洋裝和高跟鞋，但所看見的其他「賣胸搏版面」的女人，如明星、觀光客等等，很明顯「非我族類」。但在和男主角吵架的時候，她又會因為性格（也因為溝通方式）而回到「女性」的位置。這樣的多面相對比，既是本片對性別的觀察，也是對女性在各種層面上受到的限制／偏視／異類處境的多樣紛呈，讓人驚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