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84:流行音樂變酷的一年》:同志偶像之前的瑪丹娜,與好女孩變壞的那一晚
1984 年 9 月 14 日,第 1 屆 MTV 音樂錄影帶大獎上,26 歲的瑪丹娜一身馬甲白紗踩在巨大的蛋糕頂上,演唱她第 2 張專輯的主打歌〈Like A Virgin〉。表演到一半,瑪丹娜的一隻鞋子掉了,她索性踢掉另外一隻鞋,佯作故意地撲倒在地上扭動翻滾——
然後直播鏡頭拉近,特寫她紗裙底下露出來的內褲。
多年以後,這場前無古人的表演被《Billboard》評為史上最偉大的頒獎典禮表演第 2 名,甚至遠超過她自己 1990 年在同樣的 VMA 典禮上,穿著瑪麗安東尼式禮服大跳〈Vogue〉的傳奇演出。
事實上,那一晚瑪丹娜只以〈Boarderline〉入圍了一項最佳音樂錄影帶新人獎,鎂光燈原本也不特別聚焦在她身上。作為整個典禮的開場表演,一開始瑪丹娜想把一隻孟加拉虎帶上台製造話題,但被主辦單位否決了(非常合理的原因是,擔心老虎掙脫後吃掉現場的觀眾);而原先經紀人要她唱的是當時還在排行榜上的〈Lucky Star〉,還是瑪丹娜大力爭取以〈Like A Virgin〉登台。
而在下台之後,瑪丹娜也不覺得自己創造經典,甚至對於舞台上走光渾然不覺。多年後她回憶,當下經紀人只是氣到臉色發白地說「妳把妳自己的事業毀了」。然而後來誰都知道,事實並非如此。新人歌手瑪丹娜從此一戰成名,成為經典。
經典到,三十多年後 YouTube 影片底下的一則觀眾留言重新回憶起那一晚,細節依舊鮮明:
當年我才 7 歲,跟我的哥哥姊姊住在紐奧良,然後我看到了這場表演。我媽走進房間看了一眼電視,把遙控器從我哥手上拿走調成靜音,然後說「把這個東西關掉」。當時我在想,「如果我媽不喜歡它,那它一定是好的。」
那是個好女孩變壞的晚上。
變酷的流行樂
變壞,等於變酷嗎?
酷是酷女孩的酷,也是酷兒的酷。在《1984:流行音樂變酷的一年》裡,伊恩韋德回顧這個西洋流行音樂史上的傳奇年份:傳奇不在於誰發行了哪張傳世專輯、舉辦哪場經典演唱會,而是「同志文化悄悄從地下走向主流,並進入更廣泛的意識層面——經常以潛移默化的方式呈現。這是關鍵的一年,流行樂『出櫃』了。」
1984 年,英國樂團 Frankie Goes to Hollywood 的單曲〈Relax〉擠下保羅麥卡尼,奪下英國單曲榜的冠軍,而此前幾天,這首的歌曲才遭到 BBC 下令禁播。原因顯而易見:歌詞裡不斷重複唱著「放鬆」(哪裡放鬆?),MV 裡又是變裝皇后和成堆芬蘭湯姆式皮革壯男,中途還穿插吹喇叭(真的喇叭)畫面——流行音樂是從這一刻開始變 gay 的嗎?
同年接棒 Frankie Goes to Hollywood 冠軍位置的,是新人樂團 Wham! 的〈Wake Me Up Before You Go Go〉,未來的一代同志偶像喬治麥可,才剛開始被公眾認識。而早早就「變酷」的 Prince,也在那一年發行了震古爍今的《Purple Rain》,成為不朽。這一年裡,還有許多酷兒形象鮮明的樂團躋身主流排行榜:Boy George 與 Culture Club、史密斯合唱團,和 Bronski Beat 的〈Smalltown Boy〉(後來被電影《BPM》致敬,成為貫串全片的重要歌曲)。
然而在這流行樂與酷兒的命定之年裡,榮耀與陰影相伴相生。伊恩韋德在每一章的開頭放上那些時代的恐懼衝突:英國官員突襲「同志之言」書店,查扣進口書籍;好萊塢巨星 Rock Hudson 確診愛滋病,隔年去世,成為第一個因愛滋併發症離世的名人;美國的雷根總統聲明反對政府對於同性戀的支持;英國警方突襲曼徹斯特夜店,理由是「縱容淫蕩舞蹈」。
同樣的 1984 年,日後的 gay icon 艾爾頓強與一名女性結婚,《澳洲每日報》稱「情人節當年,艾爾頓強試圖證明自己是異性戀,這是他的最後一次掙扎。」皇后合唱團發行了專輯《The Works》,伊恩韋德在書裡寫,「皇后合唱團費盡心力想要擺脫前一張專輯太過同志的標籤。」
一切都與酷兒相關。
——那瑪丹娜呢?
Madonna as a gay icon
即使後來,瑪丹娜無庸置疑地是酷兒社群最有力的盟友之一,英文維基百科甚至有單獨一頁「Madonna as a gay icon」的條目,在同性戀的天后崇拜中,瑪丹娜是永恆的指標人物。
但這是 1984 年。瑪丹娜這時看起來還是個純粹的、不折不扣的順性別異性戀女孩。「當時的她似乎沒什麼明顯的同志元素,不是嗎?」伊恩韋德在書裡寫道。
然而不明顯,不代表完全沒有。在伊恩韋德眼中,瑪丹娜音樂生涯早期最明確的同志連結,在於她無懼於宣稱自己是個「迪斯可歌手」——1982 年,瑪丹娜發行自己的第一首單曲〈Everybody〉,「承繼了迪斯可音樂的精神,鼓勵那些尚未適應新時代音樂風格的夜店文化。」
無懼背後,是迪斯可在彼時被鄙視排斥的時代背景。在〈Everybody〉發行的前三年,美國發生「迪斯可毀滅之夜」(Disco Demolition Night),群眾在棒球場上引爆一整箱迪斯可唱片,此後許多美國電台停止播送迪斯可音樂,迪斯可在流行樂壇的影響力快速下降。
起先迪斯可的興起,與黑人、拉丁美洲與同志社群密不可分,並且以夜店作為基地,慢慢進入主流音樂的視野。而對七〇年代末尾對迪斯可的排斥,也與當時的種族主義和恐同情緒相互連動——於是此時瑪丹娜「迪斯可歌手」的自我宣稱,簡直是個再明確不過的政治宣言:
她和同志站在一起。
回溯起點,瑪丹娜的音樂生涯最初就與同志社群緊緊相連。七〇年代,當瑪丹娜還沒來到紐約追夢、只是個密西根州的小鎮女孩時,她的芭蕾舞老師 Christopher Flynn,就是個同志。書裡寫下瑪丹娜第一次被 Flynn 帶去同志夜店時的心情:
在成長過程中,我總覺得自己像個怪胎,覺得自己哪裡不對勁,因為我哪裡也無法融入。但當他帶我去那家夜店時,我感覺自己終於找到了歸屬感。
那樣的歸屬感,似乎可以和 1984 年 MTV 音樂錄影帶大獎的那一晚重合。看似是乖女孩變壞的晚上,彼時同樣在電視機前,出櫃的未出櫃的、長大的尚未長大的同志們,也在那場表演中看到了同樣的自由與解放——在一片爭議之中,有個年輕女孩自在,大膽,毫無畏懼。
八〇年代末尾之後,瑪丹娜對同志社群和愛滋病的聲援與致敬越來越直接,人們不會忘記 1989 年《Like A Prayer》專輯裡,放著一張標題為「愛滋病的真相」的小卡;也不會忘記 1990 年的〈Vogue〉如何讓紐約 LGBT 的舞會文化進入主流視野。以及還有往後無數次的發聲。
也記得,1984 年的那一個夜晚——
那是流行音樂變酷的晚上。
《1984:流行音樂變酷的一年》
作者|伊恩韋德
譯者|李雅玲
出版|積木文化
出版日期|2025.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