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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生音樂節,一場滯後的耳鳴:2000 年後出生的他們,與二二八的距離
「蔣介石的星座是天蠍,上升是牡羊,聽說這是獨裁者的人格。」那是走進會議場地我聽到的第一句話。轉頭又聽見有人說:「會加入這個團隊的應該都是 F 人吧。」
彼時距離二二八還有兩個月,這卻已是第 13 屆共生音樂節幕後團隊的第 3 次全體大會,各組前前後後也已開過 20 幾次組內會議。
回溯 13 年前,太陽花運動前夕,士林文林苑王家拆遷案 、大埔案、反媒體壟斷大遊行相繼發生,台灣社運能量逐漸累積。然而共生的創始者之一藍士博曾在訪談中說,有次受邀到自由廣場參與二二八紀念活動,抵達現場後卻發現台下僅有一兩百人,且大多是六、七十歲的長輩;反觀同樣場地舉辦的六四事件紀念晚會,現場卻十分熱絡。相較其他當下如火如荼的社會議題,二二八卻顯得乏人問津。他想知道為什麼,以及怎麼辦?
於是第一屆團隊決定將能夠聚集能量的音樂節形式,套在轉型正義這個嚴肅議題上,小小的突發奇想,意外獲得迴響,音樂節的規模也逐年擴大,共生的舞台上,有過鄭宜農、生祥樂隊、美秀集團的歌聲與表演,有過歷史學者吳叡人的演講,也曾找來楊大正與台通的李毅誠對談,同一段歷史在他們的訴說中被反覆記憶。而團隊也每年招募新血,傳承至今,成員已經來到 2000 年後出生的這一代。
這一代的他們,開會時上一秒輕鬆地聊著星座與 MBTI ,下一秒,卻又嚴肅地輪流上台報告,從社群宣傳、二二八史料文案撰寫,到當時台人抗爭的武裝路線地圖,歷經長達半年的成員訓練與活動流程沙推,目的單純卻又艱難:透過音樂節活動,讓台灣民眾更了解二二八。
儘管他們出生時,二二八已經過了五十餘年。
記得兩年前,共生音樂節的一篇社群文案在網路上引起軒然大波:「我們沒有一個人聽過二二八的槍響,但我們感到耳鳴。」當時這篇文被轉到正藍軍社團,開始湧入大量異溫層言論:「不要再消費二二八」、「我也沒聽過槍聲,但對我來說二二八就是開心的假日」、「耳鳴就去看醫生」——團隊成員一一耐心回覆、將留言截圖,做成倡議素材,這些反對聲浪對他們而言已是家常便飯。
不過,那個沒被提起的問題是:沒聽過槍響的人,感受到的是怎麼樣的耳鳴?
這場耳鳴又是從何時開始的?
一頂安全帽,郵寄香港
王家芃,總召,2003 年生
2019 年,那是她國中剛畢業,準備升高中的暑假。新聞上播報的一幕是:在銅鑼灣港鐵門口,有人在流血。
王家芃兒時常和家人去香港玩,對香港再熟悉不過,所以看到這些,她感到不可置信,多麼熟悉的香港街頭,正上演她陌生的哀鳴與憤怒。「那是我生命中完全不曾看過的畫面。」
後來在社群媒體上,看見有間台灣的文具行在徵集給抗爭者的安全帽,她也買了一頂安全帽送到現場,郵寄到香港。
人民居然需要安全帽來抵禦國家——那股衝擊,使她開始轉頭了解台灣民主運動歷程。身為 108 課綱第一屆,王家芃形容在課本上學到的二二八像是「很多個點」:省籍衝突。國民政府。緝菸。二二八發生。鎮壓。清鄉。考試時只是熟練地一一穿過,從來不覺得這些事和她有什麼關係。
如今回頭看清楚每個點,她才發現,原來國家暴力的痕跡,離自己很近。
上大學後,王家芃加入共生音樂節團隊,第一次參與了二二八平反運動遊行。身為大稻埕人,走在遊行隊伍中,那時她才驚覺,遊行的路線都在家附近。看著林宗正牧師在天馬茶房的紀念碑前獻花,接著跪下來親吻土地,王家芃感到震驚不已——這是她第一次看到有人親吻這片她從小生長的土地——她想知道那個吻背後的故事。
繼續深挖,王家芃才發現,關於二二八的故事遍及全台,怎麼挖都挖不完,但與此同時,民間對這段歷史的不理解、甚至否定,卻並未消失。每年接近二二八,嘲諷共生音樂節與二二八的留言便開始湧入,過去在行銷組的王家芃必須第一時間處理這些留言。
「發現原來還是有很多人不了解共生的理念,反而讓我更想繼續待在共生,讓更多人了解這段歷史。」所以當上一屆總召問她,願不願意接下總召工作,她說好。
雖然已經加入共生第三年,還當了總召,但王家芃在學校的大多數朋友仍然不大了解轉型正義。問她會挫折嗎?她說在共生待久了,練習與異溫層溝通,好像也習慣了。朋友不了解、不關注也沒關係,至少還有她在中間,持續轉發貼文、找時機討論,擔任他們接觸議題的橋樑。
就像在她國中時,那間讓她寄出一頂安全帽到香港的文具行——「現在覺得,可以成為一座橋樑,其實也滿珍貴的。」
金龜樹下埋著什麼?
林妤榛,行政組組員,2004年生
「如果不了解這段歷史,應該會少了很多煩惱吧。我甚至每天上學都能看見國家暴力的『證據』。」
林妤榛記得那時是聖誕節,台南女中一堂音樂課,老師指著窗外說,以前那裡還有座蔣介石銅像,學姊們會在聖誕節爬到銅像上,為蔣介石戴上聖誕帽。但那座銅像面向西側的操場,西側的圍牆邊有一棵金龜樹——老師說,「如果你們有看過那個景象,會知道那個畫面,完全是歷史的諷刺。」
故事到這裡就結束了,繼續上課。疑惑卻留在林妤榛心中,促使她上網搜尋,知道了丁窈窕的故事:1954 年,任職於台南郵局的丁窈窕因捲入「台南市委會郵電支部案」被捕入獄,懷有身孕的丁窈窕在獄中生下一女,卻仍在 1956 年 7 月 24 日遭到槍決。
槍決前,丁窈窕在獄中將自己的香菸盒,連著一封訣別信與一縷頭髮,留給昔日伴侶郭振純。
「後來郭振純出獄,想起丁窈窕曾說在台南女中的日子是她人生中最快樂的時光,於是將丁窈窕的訣別信與頭髮埋在台南女中的金龜樹下,希望她的精神可以守護日後台南女中的學妹們。」像是擔心我們忘記,林妤榛向我們重新說了一遍丁窈窕的故事。
高三那年,林妤榛也在國文課報告上講了這段故事,才發現,她們都快畢業了,在課本上也學過二二八與白色恐怖歷史,但大部份人既不知道那棵金龜樹,也不知道蔣介石銅像是如何被拆除。
當時她放了一段影片:台南女中的校園裡,蔣介石銅像被怪手連根拔起——幾年前,這段影片曾在臉書上引起轟動,有人覺得幽默,將蔣介石懸在空中的照片製成梗圖,但當南女學生詢問校方,為何移除銅像?校方只說,因為有人捐贈了一座新的。
「這是很去政治化的回答。」林妤榛說。
一座銅像被矗立,一座銅像被拔除,沒有人回答為什麼。
然而比起課本上的字句,那座銅像與金龜樹才真正讓她們對白色恐怖有所感受。不只是一些事件、一段歷史,而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一位母親、一位女性,她們的學姐。
操場西側,那棵金龜樹仍舊不會發出聲音。但是如果哪天,有和當年自己抱持相似問題的學妹走到了樹下,她也準備好要回答了。
你們不是也有一個「Chiang Kai-shek」嗎?
葉旖旎,行政組組長,2002 年生
父母是台商,從小在中國的台商子弟學校受教育,葉旖旎說,上歷史課時,印象最深刻的是打開課本,會看見中華民國的國旗被老師先用麥克筆塗黑,「你會發現,比如說講清領時期,老師就會講得特別起勁;然後老師講到台灣,就說,啊大家知道這個二二八事件,查緝私菸,一節課就過去了。」
日後到德國交換半年,在慕尼黑參觀達豪(Dachau)集中營,直立在種種施政者的暴行與傷害面前,同行的德國朋友問,你們台灣不是也有一個「Chiang Kai-shek」嗎?她說對,但她不是很確定。對方震驚地看著她說,你怎麼會不知道這件事情呢?
她心想,對啊,我為什麼會不知道呢?
於是回到台灣後,她開始參與轉型正義的相關活動,了解二二八與白色恐怖歷史,更意識到台灣與德國對威權歷史的不同態度:「在德國,不一定每個人都對這段歷史慷慨激昂,或有所感觸,但至少他們會說,這是我們國家發生過的事情。但在台灣,我感覺到有很多人在否定這段歷史曾經發生。」
2021 年,她參與「人權歷史真人圖書館」系列活動,聽見許多政治受難者的分享,她不解,為何這些政治受難者遭遇如此迫害,卻不恨這個國家?還願意出面訴說自己的故事、期望這個國家能有更好的未來?直到她聽見曾經參與泰源監獄事件而倖存的蔡寬裕前輩說:「你們知道,雖然當時經歷過這些,但我們還是覺得這個國家值得——因為我們看到你們,就覺得很有希望。」
那句話是她加入共生的契機。
今年是她參與共生音樂節籌備的第三年,無論是抱著椅子穿越整片自由廣場、或從凱道頭跑到凱道尾,看著音樂節現場的人群,她感覺自己終於是一個行動者而不是旁觀者。和政治立場不同的父母聊起共生,她說是「紀念二二八的音樂會」,媽媽以為是有管絃樂團表演、台北市長會到場參加的紀念音樂會,便也欣然同意。
不是不曾想過與這段歷史無關的人生。看著身邊的朋友,她也常想,如果某個平行時空,德國朋友沒有問出那句話,自己或許會是一個「普通的講外語的人」吧。那是怎麼樣的人?葉旖旎想了想說:「比較不痛苦的人吧。『知道』本身就很痛苦——因為知道了以後,跟自己的生命產生關聯,就不再只是他人的事了。」
我聽鄭南榕的故事長大
黃歆婷,展覽組組員,2004年生
「爸爸是鷹架工人,媽媽是水果店員工——其實就很平凡。」黃歆婷也不知道,為什麼平凡的父母,會在她小時候就對她說起政治受難者的故事。當其他國小生還在無憂無慮地看卡通節目的時候,黃歆婷聽的故事是陳文成、鄭南榕、林家血案和美麗島事件,一切血淋淋的細節她至今都還記得。
「當時聽只覺得很不可思議,心想,國家怎麼會做這種事情?」後來國小畢業旅行,黃歆婷和支持國民黨的同學大吵一架,爭吵的內容是總統大選要投給誰。那場架最後沒人吵贏,或許是因為兩人都還沒有投票權。
在父母的耳濡目染下,黃歆婷從小比身邊同儕多知道一些,看著課本上的字句,發現同樣的事件,課本上以一兩段文字帶過,和父母告訴她的故事相比,讀起來總是「沒什麼感覺」。但其實知道更多、比別人多一點感覺,也不見得是幸運——黃歆婷說,有段時間,她覺得自己很消極。
「可能會默默按讚、分享一些文章,但心裡一直有種罪惡感,覺得自己也沒有真的做什麼。」
什麼叫「真的做什麼」?黃歆婷說,就是成為產出的人,在日常生活中有實際行動。兒時聽過的那些故事沉甸甸地留在心裡,總讓她覺得自己應該做得更多——儘管直到去年,她才有了總統大選的投票權。
哥哥是第 8 屆共生音樂節成員,那年黃歆婷也到了現場。看著哥哥從聽故事的人變成說故事的人,那或許就是她心中「真的做什麼」的模樣。5 年後,黃歆婷踏上了與哥哥極其相似的道路:大學同樣選擇就讀法律系,今年也首次參與了共生音樂節籌備。
兄妹兩人相繼走上相似的路徑,積極參與社會運動,媽媽看到黃歆婷上街頭,回覆她的限時動態:「原來你有這些想法,我很感動」。爸爸呢?黃歆婷說,爸爸沒有多說什麼,但應該也支持吧——
「因為爸爸年輕時也參與過農民運動。」黃歆婷有點害羞、有點驕傲地說。
原來也不是那麼平凡。
耳鳴之後
王有庠,展覽組組長,2001 年生
「我們沒有一個人聽過二二八的槍響,但我們感到耳鳴。」——這句文案是王有庠寫的。貼文發出後,隔天起床,他看到社群上的大量轉發,不安地點開留言區,有則留言是:「都說沒聽過二二八的槍響了,那你是在紀念什麼?」
他自己也一直在想。
第一年加入共生音樂節,王有庠被分到了文學組,在組內懵懵懂懂地完成工作,直到籌備期結束,他還是不太確定自己在議題中的位置。原本心想,或許明年不會再參與這個活動了吧,但因為音樂節當天工作量少,他又被找去當活動當日的主持人。
活動中,其中一個環節是要唸二二八事件受難者名單。當時的名單版本人數長達 8 百人,但時間緊湊,音控問,能不能刪掉一半,唸 4 百人就好?
他和另一名主持夥伴非常猶豫——怎麼可能從受難者之中,選出要留下哪 4 百人?最後他們承諾,名單不刪,他們會努力在時間內唸完。二二八當天,兩人在台下不停練習,上台時冷風灌進喉嚨,成功在時間內將 8 百位受難者名單念完。
唸完名單下台,他隱隱知道,明年的自己,大概還是會繼續參與共生。那份不能刪的名單,回答了他自己生命中一部份的疑惑。儘管當時還對自己與這段歷史的連結感到迷惘,但他隱隱感覺到,4 百或 8 百個名字,對大多數人而言,或許只是數量的差別,但是親口唸出時,他感覺到其中的重量。在現實權衡之下,有些東西不能退讓。
小時候王有庠總覺得台灣史很無聊,印象中的歷史,是課本中的鹿皮、白銀,與自己無關的年代更迭;直到開始接觸台灣民主運動歷程,看見每個人在歷史中所做的種種選擇,並將自己放入其中,他才意識到,歷史和此刻一樣,就是人在現實條件下所做的選擇——而那些不能被割捨的,會留下來。那些留下來的,就是自己真正在意的事物。
自己的生命,與台灣的歷史交織的那一刻,耳鳴就會發生。
說起那聲槍響,「大家總以為我們的任務是去救贖死者。」但不是這樣的。王有庠提到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韓江的致詞。韓江二十幾歲時,曾經在筆記本上寫下:「現在可以幫助過去嗎?生者要如何拯救死者?」,並且不停思考這個問題。但是後來,她將這句話改寫成:「過去能否幫助現在?死者能否拯救活著的人?」
生者未必總是在救贖死者,有時生者也嘗試在那聲槍響中尋找答案。
於是時隔 78 年後,當他們開始感到耳鳴,他們不再像過去大人教的那樣,急著去看醫生,治好這樣的「病」——而是安靜下來,側耳傾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