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婉舜導讀林摶秋:在「大家說國語」的年代,成為一位台語片導演

石婉舜導讀林摶秋:在「大家說國語」的年代,成為一位台語片導演

作者BIOS monthly
日期24.02.2025

「你不要以為是你父母供你到日本讀書,讓你有機會學電影的,是台灣人給你這個機會的。難得台灣人栽培讓你懂電影,你也應該出來為台灣人服務才對。假使我今天沒來找你看電影,難道你連台灣電影長什麼樣都不知道?」

這是林摶秋拍電影的起點。

1956 年,林摶秋在日本留學時期的韓國朴姓友人隨著使節團來到台灣,特地與林摶秋相約見面。曾經一起在日本東寶片廠工作的兩人,理當要一起去看電影,沒想到一問之下,才知林摶秋對台灣電影一問三不知,最終換來對方一頓當頭棒喝的警醒。

彼時林摶秋早就遠離戰前大力投身的新劇運動,與文化界斷了聯繫,回歸自家的煤礦事業當起青年實業家。朋友的一席話,讓他下定決心拍「給台灣人看」的電影,隔年林摶秋成立玉峯影業和湖山製片廠,以「為台語片爭一口氣」為號召,一座台語電影王國正要誕生。

然而最終的結局,玉峯影業熄燈,湖山製片廠成為一片廢墟。台語片走入歷史,從此無人聞問。

2025 年 3 月,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推出主題節目「林摶秋與世界電影的輪舞曲」,由《林摶秋全集》主編石婉舜教授擔任顧問,並邀請電影學者三澤真美惠教授擔任節目策展人,將放映林摶秋現存的 4 部台語片,尋獲那段被荒煙蔓草掩蓋的台語片歷史,重新放回大銀幕上,它們應該在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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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中背景為湖山製片廠之技術館,包含底片沖印部等設施。

出土

尋獲之前,先是遺忘。

1990 年,國家電影資料館成立台語片小組,尋找的不只是散佚在民間的台語電影膠卷,還有那些同樣隱沒在歷史中的台語片影人。而石婉舜作為小組的初代成員,出身中文系、熱衷於劇場,與電影最近的距離是大學時候每一年的金馬影展(彼時還叫「金馬國際影展」),台語片對她而言是純粹的陌生。「不是不記得——是不知道有台語片存在。

「我們就是黨國培養的一代、我們是國語的世代,所以對台語片如果有印象,它就是一個低下、不入流的文化,過去的產物。而台灣八〇年代就是新電影,所以政府的力量也都在中影這部份,可是對於影史的搶救或者論述的建立,其實是沒有的。」

那是一個大眾印象中的台灣電影史裡,還不存在「台語電影」的年代,一切的歷史論述都尚未被建構。石婉舜形容那種大海撈針的絕望感:「搶救台語片是怎麼樣?不是已經知道有東西在那邊去搶救。當時井迎瑞館長放假沒事,就會開車找偏遠的地方亂晃,有一次在金山海邊的廢棄工廠裡,看到裡面有看起來圓圓的東西,才又發現一批台語片膠卷。是這樣的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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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處為湖山製片廠攝影棚 B 旁之宿舍長廊。石婉舜說,林摶秋對於玉峯學員管理甚嚴,不管是生活紀律或男女相處都十分嚴格,甚至還設有舍監管理學員的日常起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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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人摸象的線頭,是當時台語片小組成員們手上僅有的一本影劇學者呂訴上在 1961 年出版的《臺灣電影戲劇史》,即使後來知道內容多有錯漏,裡頭至少留下幾個台語片導演的名字:辛奇、邵羅輝、林摶秋、何基明、李泉溪⋯⋯。於是每位成員各抓起一條線頭按圖索驥,而石婉舜從那堆名字裡,選擇了林摶秋。

但彼時是九〇年代,距離台語片衰敗式微已經過了二十餘年,老導演們早已退下歷史舞台,各自沉潛。「老實講,那時候覺得是死是活,真的不知道,還有他們願不願意接受訪談,也不曉得。我們只要找到人就會集體行動,除了是共同學習,也是因為你真的不知道對方是誰、會是什麼狀況、你一個人能不能面對。」

石婉舜還記得她和小組另外一位成員黃秀如,曾經在西門町今日百貨公司的地下室,陪著邵羅輝導演喝酒,聊台語片。路人來來去去,沒有人知道這是曾拍出台灣第一部 16 mm 台語片《六才子西廂記》的電影先驅。「其實很多台語片影人後來是很落魄的,林摶秋是特例。」

當時石婉舜是先找上林摶秋過去的合作夥伴,還活躍在音樂圈的呂泉生,對方說:「林摶秋還在啊,住在鶯歌的山裡面啊。」

那座鶯歌的山,是當年林摶秋創立湖山製片廠的原址,那麼多年過去,他還駐守在當初的電影堡壘中。當這群年輕人找上門時,林摶秋還耳聰目明,記憶清朗,更重要的是,「我問他你拍的電影有沒有留下來?他說,有。」

「比較我同期台語片小組的其他位導演,他們自己通常沒有留影片。但林摶秋他是一個創作者,本身又有製片廠跟發行體系,而且他家也有這個條件,他就把它放在閣樓最乾燥的地方。」

傳說中的台語片終於出土:《阿三哥出馬》、《丈夫的秘密(錯戀)》、《五月十三傷心夜》和《六個嫌疑犯》。繞了一圈才發現,他們始終在那裡,從未離開。直到有天被重新發掘。

延伸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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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台灣的大企業們支持藝術家之前,有一段時間滋養著藝術領域的人,是這些「煤礦實業家們」。例如:倪蔣懷與林摶秋。

種芋頭、種蕃薯,或是拍電影

1959 這一年,玉峯影業一次推出三部作品:《阿三哥出馬》和《嘆烟花》上、下集,打響林摶秋電影野心的第一炮。

原本林摶秋打算以《嘆烟花》當作玉峯的首部主打,當年的廣告還打上「本公司電影第一部」的字樣。只是因為《嘆烟花》越拍越長,最後不得已分成上下集,而同時期開拍的《阿三哥出馬》先行完成上映,成為玉峯名符其實的第一部電影。

在石婉舜看來,林摶秋以《阿三哥出馬》和《嘆烟花》作為玉峯第一批面向觀眾的電影,不只是商業考量,背後更是日治時代新劇運動的精神。

「林摶秋在二二八之前的戲劇創作,其實都和本土意識有關。而且他們這些文人認為文藝要反映社會現實,這個精神其實從他第一波選拍《阿三哥出馬》跟《嘆烟花》,就可以看出繼承關係。」

《嘆烟花》改編小說家張文環的短篇小說〈藝妲の家〉,以一個藝旦風花雪月的生命史,折射日治時期養女命運的悲劇——這正是林摶秋期待在《嘆烟花》裡傳達的社會現狀與人性。

而《阿三哥出馬》則以選舉為題材,外觀雖然是諷刺喜劇,一片嬉笑怒罵,但那個年代同時也是台灣戰後實施地方自治、 開始嘗試地方選舉的開端,「為什麼要選舉?競選是什麼?為什麼要辦政見發表會?進到開票所之後會有哪些過程?從《阿三哥出馬》裡你會看到,它其實帶有選民教育的性質。所以其實這兩部電影的選擇,都延續、也回應了日治晚期這些文化人的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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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三哥出馬》劇照。《阿三哥出馬》為玉峯影業首部登上院線的電影,風格以諷刺喜劇為主,林摶秋曾在與佐藤忠男的訪談中說,「畢竟我就是為了讓人大笑而寫的嘛。」目前《阿三哥出馬》僅有 42 分鐘(含預告片)殘片存世。(劇照提供:國家電影及視聽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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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嘆烟花》電影宣傳廣告。《嘆烟花》改編自張文環短篇小說,在最初的日文手稿上,劇名保留原篇名「藝妲の家(藝妲軒)」,後改為「思想起」,最後由張文環定名為「嘆烟花」。《嘆烟花》上映後一舉捧紅女主角,同時也是玉峯學員的張美瑤,然影片現已佚失。(數位物件典藏者: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發佈於台灣影視聽數位博物館

林摶秋拍電影的追求,其實是 1920 年代台灣文化協會的血脈流傳,引進新思潮、新文藝到台灣,對殖民之下的台灣人進行文化啟蒙。而 1943 年回到台灣的林摶秋,很快被延攬進《臺灣文學》集團,接掌新劇運動的薪火,引領一眾前輩和地方青年辦劇團、寫劇本、演新劇。

石婉舜認為,林摶秋的台灣意識覺醒不是在日本留學期間,而是回到台灣、跟著《臺灣文學》集團深入庶民生活,意識到殖民地社會族群不平等的現實,台灣的主體性一下子面目清晰:

「什麼時候咱台灣人才會成為農夫的女兒?擁有自己的一塊小小土地,想要種芋頭就來種芋頭,想要種蕃薯就去種蕃薯呢?」

——林摶秋談《閹雞》(1990)
 

「他們確實是從二〇年代啟蒙精神一步步深化。即使是皇民化,他們也要找縫隙去主張台灣的主體性,發展台灣自己本土的文藝,不是從帝國的、異國情調的視野來獵奇,而是要刻劃台灣自己的真實生活。

而在歷經政權轉換和二二八的動盪之後,知識份子紛紛噤聲,林摶秋回到三峽大豹礦坑,接手家中的煤礦事業。直到 1957 年玉峯成立,隔年湖山製片廠落成,斷了十年的文化火種再次在電影裡點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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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峯影業影訊。摺頁封面為湖山製片廠全景,右頁則為《五月十三傷心夜》本事及《六個嫌疑犯》新片預告。(數位物件典藏者: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發佈於台灣影視聽數位博物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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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山製片廠舊照,攝於 1990 年。1958 年,林摶秋將鶯歌家中的「嘉美牧場」改建為湖山製片廠,並開設演員訓練班,對外招收學員。圖為學員宿舍。(數位物件典藏者: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發佈於台灣影視聽數位博物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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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山製片廠舊照,攝於 1990 年。圖為製片廠後期增建的攝影棚 B 棚,在《六個嫌疑犯》完成後,製片廠的攝影棚出租給其他劇組進駐拍片。B 棚後方則為沖洗底片等的技術館。(數位物件典藏者: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發佈於台灣影視聽數位博物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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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嘉仁(左二,林摶秋長子)與台大同學們於湖山製片廠入口合影。(數位物件典藏者: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發佈於台灣影視聽數位博物館

褪色的使命

1995 年,林摶秋接受日本電影評論家佐藤忠男訪問,對方問「你都是做台語片嗎?」,林摶秋是這麼回答的:

「沒錯。我只做台語電影,目的是為了做讓在田裡工作的老爺爺、老奶奶也能聽得懂的電影。民政廳長楊肇嘉也是基於這個理由,才鼓勵我去經營這方面。因此,我完全不拍國語電影,漸漸地連我自己也不講國語了,現在也是如此。」

做給大眾看的電影——那是林摶秋背負的使命感。

然而石婉舜回看那樣的使命感,其實並非理所當然。「他們那個時代的知識份子,都留給人好了不起的印象,有理想、有抱負⋯⋯我們現在講好像在虧人家,可是我看他們,其實是無可選擇地走上這樣的道路。真的無可選擇。」

所謂的無可選擇,是林摶秋作為當時的文化人,很容易被啟發那樣的使命感。

「因為在台灣傳統社會,普遍識字率不高,地方的大家族都會派幾個人念書嘛。那個時代不像我們現在的個人主義,負責念書的人回來,必須要讓整個家族或村落提升,其實那就是仕紳要去擔負的責任與義務。所以你看日治時期,都是各地的地主階級,他們重視教育,然後讓子弟出去留學,去學新知、新的技術回來。」

然而使命還未達成,林摶秋就先遇到巨大的打擊:電影審查。

《阿三哥出馬》送交電檢處之後,出乎意料,處處是地雷。先是片名「阿三哥」被指「親印」(林摶秋表示:只有你們說國語的外省人才會叫「印度阿三」),再來是電影虛構的「和平市」,被指控呼應中共「和平解放」(林摶秋表示:我家以前地址就在和平街),甚至連電影裡出現乞丐都被禁止,理由是「自由中國沒有乞丐」(林摶秋表示:艋舺龍山寺那邊很多,我帶你去看)。 

「到底那個紅線在哪裡,根本是無從捉摸。那給他很大的打擊。」七剪八剪,儘管最後還是通過上映,但林摶秋已經傷痕累累。

傷痕也綁住創作的手腳。紅色的左翼電影不能拍、黑色的暴力電影不能拍、粉紅色的軟色情電影也不能拍,當時林摶秋正在和導演白克合作新片《桃花扇》,拍到一半自知裡頭刻劃的社會底層戲班生活,以及描述演員間混亂的兩性關係難過電檢這關,只能忍痛停擺。

到頭來林摶秋只能選擇透明無色。「那透明是什麼?就是松竹那種,觀眾進去看都要拿手帕一直擦眼淚的家庭通俗劇。」

原本在《桃花扇》之後,林摶秋已經心灰意冷,甚至想就此結束玉峯。「但是已經收了五期的學員,怎麼辦?他想那就讓大家拍一部,可以安全下莊、安全上映的片,然後大家再解散——他其實那時候已經想著解散的事,才去拍了《錯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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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丈夫的秘密》(《錯戀》精簡版)劇照。《錯戀》於 1960 年首映後,1965 年片商經林摶秋同意後剪短為《丈夫的秘密》上映,現僅存《丈夫的秘密》拷貝版本。《丈夫的秘密》由張美瑤出任雙女主之一,林摶秋在台語片常見的苦情女與無能男設定中走出新意,被影評人張亦絢評為「一代知識份子走出封建的文明渴望」。(劇照提供:國家電影及視聽中心)

而即使《錯戀》在 1960 年上映時票房成功,林摶秋毫不戀棧,把片廠外租給其他劇組使用,解散掉玉峯,這個原先他設想的台語片大本營,並且投入心血實踐的夢想。

在那樣限制重重的年代,任何關於文化的夢想終究都是脆弱的。

直到 1964 年,桃園的信東藥廠出資找上林摶秋復出拍片,玉峯重啟,從業界找來演員和工作人員,拍攝了《五月十三傷心夜》,過程一切順利,還意外捧紅張清清和陳雲卿兩位女主角。團隊眼見勢頭正好,於是加碼拍攝《六個嫌疑犯》。

從起心動念到最終收場,10 年的玉峯影業,6 部電影,以及期間 4 年的停拍空白。這就是林摶秋電影生涯的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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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十三傷心夜》劇照。《五月十三傷心夜》又名《女性的條件》,為信東藥廠出資委託林摶秋拍攝,電影從故事設定到場景,也處處可見藥廠痕跡,是台語片「置入性行銷」的經典範例。(劇照提供:國家電影及視聽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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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個嫌疑犯》劇照。《六個嫌疑犯》為當時台語片少見的類型片,從運鏡透圖到爵士樂的配樂,都可以看出黑色電影的痕跡。(劇照提供: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

沒有機會的台語片

1965 年的《六個嫌疑犯》完成後,林摶秋從此斷離電影圈,回歸實業家的身份。從那之後到 1998 年離世,中間的 33 年,維基百科上是一片空白。消失得徹底。

而《六個嫌疑犯》甚至是沒有上映的。電影翻拍井上梅次執導的《第六の容疑者》(1960),以多線敘事拼湊一場兇殺疑案,是當時台語電影中少見的懸疑類型片,卻在拍成後直接被林摶秋收進閣樓,從此不見天日,只剩下史料中寥寥幾句提到這部曾經存在、卻沒人看過的電影。

「他就是說他看了會歹勢,感覺會見笑(kiàn-siàu)——這種片敢有人欲看?」1990 年電影資料館為《六個嫌疑犯》舉辦小型的私人首映會,到場的林摶秋急著問這群年輕人:彼支片恁看了安怎?

與其見笑,林摶秋寧願賠錢,也不願以如此「歹勢」的作品示人。看似任性,卻也是一個藝術家的自我要求。石婉舜舉例和林摶秋同一代的雕塑家陳夏雨,以薛西弗斯式的苦行聞名,白天雕塑,晚上不滿意就毀掉一天的勞動成果。「他說作為一個創作者,他的個性跟陳夏雨很像。」

《六個嫌疑犯》的不夠完美,林摶秋的長女林美瓊在 2023 年受訪時也曾經說過:「父親拍的電影給我感覺像是吊在半空中,受教育的人不一定會看,而沒受過教育的人又看不懂。例如《六個嫌疑犯》因為難懂,最後沒有上映。父親的電影位置有點尷尬,比普通片好一些,但比高級片(編按:指好萊塢電影、日本電影等)又差一些,就像是吊在中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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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就此離開電影,不只是因為創作上的挫敗——電檢制度、《底片押稅進口辦法》限制台語電影取得彩色底片,加上電視興起衝擊電影產業,種種時代因素。「最關鍵的,讓他決定不拍片最主要的因素,我認為還是國語政策。以我對他的了解,我覺得我現在可以這樣講。」

《六個嫌疑犯》完成隔年的 1966 年,台灣迎來史上最嚴格的一波國語政策,恥辱的狗牌從此套上台灣人的脖子,整個世代的母語集體窒息,當然也包括電影。

雖然台語片遭受衝擊,但這期間不是沒有國語電影找上林摶秋,電影圈都知道林摶秋能寫能導,「可是國語片不是他想要創作、想要拍電影的初衷。他自己說,我不是需要靠拍電影吃飯的人,如果我今天是要靠電影吃飯,我也一定去改拍國語片。

而且事實上,外人以為林摶秋的豪門資源,大可以沒有後顧之憂地繼續在電影圈耕耘,但石婉舜打破後人的既定印象:「他說拍三部電影,你的祖公仔財產就攏沒去。你說他家業的規模,可以自己花錢去拍電影,但其實從他的角度,比起國聯這種黨國下去扶植的電影公司,他還是一個小規模啊!像湖山製片廠,如果沒有其他資金跟一個很好的護持體系,做不起來的。」

「我覺得最關鍵的是,國語政策讓他覺得,台語片完全沒有機會。

在一個沒有機會的時代,不如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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貼地的距離

玉峯影業 4 年的空白期間,林摶秋依舊持續創作劇本。石婉舜在編輯《林摶秋全集》時重看手稿,每每最驚嘆的,還是他貼地的距離。

雖然被限制只能拍透明無色的電影,但林摶秋的劇本創作裡還保留那些五顏六色:《桃花扇》寫歌仔戲班後台、《袈裟的位置》寫深山廟裡的和尚爭權奪利、《騙子》寫剛出獄的人在火車上行騙、《田厝》寫耽溺鴉片的田僑仔(tshân-kiâu-á)跟勤奮的佃農、《暖流黑潮》寫當時台灣興起的珍珠養殖工業。還有最特別的《山百合》,寫的是當時少見的原漢戀愛故事。

「那些手稿整理下來最大的發現,就是你看那些台詞那些場景,都是他有去現地做過田野調查,才寫得出來的。」

尤其是對白:「現在的編劇常常會被罵寫的不是人話——天啊那什麼文藝腔,你平常會這樣講嗎?但林摶秋的對白就是很生活化、形象化。」

當年《臺灣文學》集團的張文環和王井泉帶著他滿台灣跑:從艋舺龍山寺到藝旦間,最庶民的和最高端的地方都親身經過;二二八事件後,林摶秋家的三峽大豹礦坑收容了超過兩千名避難者,不只身份,語言也龍蛇雜處,林摶秋就在那裡靜靜地聽、靜靜觀察。「他說他的對白如果可以說算是寫得好,那就是跟這兩個經驗有關。」

那樣的生活化,對於戰後跨語世代的創作者而言尤其珍貴。林摶秋寫劇本,第一版幾乎都採用日文寫作,第二版則由朋友或玉峯的職員改寫為台語,而他再親自在台語劇本上修改、定本。有時還會出現第三版的華語,石婉舜推測,可能是為了當年送審需要,或是為了與國語電影的技術人員互通往來。

大量生活化的語言集結成珍貴的語料庫,石婉舜說,就算新世代的觀眾找不到進入老電影的方式,「至少你就來看電影學台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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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處背景為攝影棚 A 棚旁之餐廳及學員教室,是湖山製片廠第一批建築。1990 年石婉舜與台語片小組前往湖山製片廠拜訪林摶秋時,廠區雖已棄置不用,但內部結構甚至牆面上海報、月曆張貼的痕跡都清晰可見,屋頂、門窗等依然保存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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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回過頭看,那些最終沒有被文字保存下來的,才最動人。「玉峯成立最初的三年,是充滿雄心壯志,而且投入很多資源和人力來共襄盛舉,最後卻是得通通解散。但是這個軌跡,不是那麼以金錢利益為導向,這就是他們啟蒙世代的文化菁英始終想要傳達的:不是個人名利至上,而是為了公益、為了要共好。

「雖然講得好像很偉大,但這個其實是日本時代,很多文化人的核心關懷。」

石婉舜想起九〇年代與林摶秋的相處,歐吉桑回顧一生時提到的兩個字,是「滿足」。

「他覺得伊足滿足的——小時候被阿媽、被媽媽疼,結婚又被太太疼,現在老了還有你們這些年輕人來疼我,我實在真幸福、我真滿足。」

對林摶秋這樣一位「文化仙」來說,文化能夠繼續活在電影裡,那就是最滿足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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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次專訪攝影取景地為林摶秋設立之湖山製片廠舊址,目前該地點為私人產業,BIOS monthly 取得業主同意後於此進行拍攝,非經許可請勿擅自前往。

「林摶秋與世界電影的輪舞曲」主題節目
時間:2025.03.01-03.29 
地點: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
➡購票請洽 OPENTIX
 

#台語電影 #林摶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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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統籌・撰稿 陳劭任
攝影 劉耀鈞(IG:58_yaojin)
視覺協力傅浩鈞
劇照提供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
核稿編輯吳浩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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