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馬 61|電影消失了,卻要更用力記得
「勇敢。赤诚。」
這是中國網友在豆瓣上對於婁燁《一部未完成的電影》的評價註解。但抬頭一看,影片的標題是《未完成的電影》(A Film Unfinished),資料顯示這是一部 2010 年由以色列導演 Yael Hersonski 拍攝的紀錄片。
此一部未完成的電影,非彼未完成的電影。那部電影不存在,只能在標題相近的電影下方留下一句「借標」。
然而《一部未完成的電影》並非一開始就在中國網路上被 404,今年五月,電影在坎城影展首映後,許多看過電影的觀眾紛紛湧入豆瓣條目標記留言,但隨著疫情題材的討論逐漸廣傳,首先是所有評論被動態清零,下一步,電影條目直接消失在豆瓣上。
中國網友習慣用「炸條目」來稱呼官方封鎖訊息的舉動。然後一部電影的消失並不驚天動地,甚至連一點聲音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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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巧不巧,今年入圍金馬獎的所有中國電影長片——除了《一部未完成的電影》外,還有《漂亮朋友》《空房間裡的女人》《三個羯子》《青春(苦)》和《沃土》,在豆瓣上全都遭遇了被和諧的命運,無一例外。唯三在鐵拳裡倖存的,全都是短片作品,包括入圍最佳動畫短片的《喵十一》、入圍最佳劇情短片的《燃夜》和入圍最佳紀錄短片的《哦瑪》。
在這群「禁片」之中,禁得最早的是王小帥的《沃土》。今年初在柏林影展上映前,王小帥接受《Variety》的訪問,稱《沃土》遭到中國電影審查勒令刪改,即使照做也無法過審,因此最後只能選擇以未經許可的方式參展。
報導一出,官方摀嘴的手立刻伸了過來,《沃土》從此消失在中國網路。
《沃土》透過小男孩的夢境回返中國土改及大煉鋼的時代,光看關鍵字就可以想見觸動中國當局的敏感神經,但電影本身也只蜻蜓點水地呈現時代的一角。反而王小帥在影展前自訴遭查禁的姿態頗有獻祭自己的意味,最終頂戴殉道的光環,對於體制之惡的思考卻薄得如一張衛生紙。
相比之下,王兵的消失既不磅礴又不悲情。在今年以《青春(歸)》入選威尼斯影展主競賽之後,王兵的導演頁面連同所有作品,都在豆瓣上遭到下架,當中也包括入圍本屆金馬最佳紀錄片的《青春(苦)》,和去年獲得最佳紀錄片的《青春(春)》。
《青春》三部曲中,王兵以五年的時間蹲點在浙江織里的童裝工廠,跟拍數十位成衣廠工人,比起前作《死靈魂》《黑衣人》等直接呈現文革迫害下的受害者,《青春》在題材上未必有任何顛覆的地方。《青春(苦)》在金馬放映之後,有觀眾問到王兵在電影中是否有傳達任何政治意圖,製片王琮說,導演只是想忠實地記錄一個時代、一個群體的切面。
但在中國,許多時候連單純的紀錄也不被允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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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漂亮朋友》、《三個羯子》和《空房間裡的女人》的消失,或許更接近被金馬颱風尾掃到。
《漂亮朋友》和《三個羯子》中,固然都存在不見容於中國電影審查的敏感內容——前者以寫實又抽象的方式側寫中國同志的愛情故事,後者則是一則關於中國疫情封控的魔幻寓言——但條目都曾短暫存在,是在入圍金馬之後,電影才在豆瓣上迅速地被刪除下架。
2014 年,耿軍以《錘子鐮刀都休息》首次入圍金馬獎最佳創作短片,而後在 2017 年又以《輕鬆+愉快》叩關金馬。然而就在耿軍和金馬結緣的同一年,他在參加北京獨立影像展時,遭到政府派遣的流氓和便衣警察圍毆,耿軍明知是政府有意找碴,事後仍決定到派出所報案,然而至今都仍找不到兇手。
2017 年,中國紀錄片導演馬莉以《囚》獲得最佳紀錄片時,曾經在台上特別提及同年入圍的耿軍:「感謝金馬,感謝評委,把這個獎給了我,因為像我或者像耿軍這樣的,可能都屬於待被清掃的『低端人口』,所以我覺得這個獎特別重。」
7 年之後,耿軍的《漂亮朋友》被豆瓣正式清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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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前翻看金馬獎歷史,在豆瓣上被和諧的金馬獎入圍中國電影其實並不多,且大部份集中在紀錄片領域,像今年 4 部入圍的中國劇情長片全數被刪除,在金馬獎上還是第一次。
2019 年中國政府大動作杯葛金馬獎之後,直到 2021 年才有中國電影再度入圍金馬獎:2021 年的《絳紅森林》《稻草記》、2022 年的《塵默呼吸》《當我望向你的時候》《大橋遺犬》⋯⋯即使有些題材敏感,但至今都仍在豆瓣上夾縫求生,當中只有去年的《石門》《青春(春)》和《備忘錄》被消失。
但總是這樣——一部被消失的電影,總會有人替它用力地記得。
如同婁燁在《一部未完成的電影》裡,保留的那些中國疫情時代下被查禁的記憶,這些被噤聲的中國電影,金馬獎都替我們記得了。